一 世纪之交,嬗变中的中国现代诗在向纵深腹地节节挺进时,谁也没有料到,会把自己推到——夸张一点说——近乎“背水一战”的险峻境地。所谓真理和谬误有时近在咫尺:跨前一步,可能堕入悬崖;后退半跬,或许是更为称心的开阔地。采用二元对立和进化论思维考量此类前沿问题,显然不合时宜,但日益尖锐的诗学难题则逼迫眉睫——有关个人化诗写和相对主义诗评,业已成为世纪末诗学两大焦点,同时也是诗学理论纠缠难清的“哥德巴赫”,谁也无法绕开它。很难有统一的定规结论,但通过梳理、争辩,总可以有一点启发吧。 曾以充当祭司、上帝信使、世界立法者,以及时代代言人的诗歌,经过近百年迁演,终于蜕变成颇具“个人物品”性质的书写,这种个人化无疑是世界性现代文明对个体生命的充分尊重,个体生命在进化中得以获得精神大开放,“个人主义”继续在艺术上引领潮流,再次得到确证。 回到中国语境,80年代彼一时的“自我表现”,是出自对非人性箍制的挣脱,对意识群体系统的突围及对个性自由的追求。而此一时的个人化,则是在“自我表现”基础上推进一步,全面展示书写者的精神、立场、操守,及操作手段,它是针对80年代意识形态、群集化语境而提出的,具有鲜明的针对性,从而排除了“伪”问题和所谓“从来就不成问题”的嫌疑,体现更广阔的现代文化视野。它彻底弃置“宏大叙事”和“普遍性话语”,彰显与主流、中心离异的边缘姿态,拒绝同大众传媒、商业文化合谋,尤其是把“差异性”高扬在自己的旗帜上。 个人化写作意味着个体全方位打开。应当说被确证的个体不是孤立的、割断与外部的关联。它与社会、历史、现实,哪怕当下瞬间未必不能构成统一的有机体。个体天然潜伏着无数非个体因子;个体一丝“表情”都可能通连着外部众多脉络,个体微不足道的碎片都可能折射出整体的光影。在这个意义上,不起眼的个人点滴创伤、些微痛楚、小小叹息,一旦获得高度尊重后,在非真空的时代背景中,则具备了非个人化色彩。换个说法,经由个体出示的信息,由于“全息”缘故,即便再淡化隐匿,都多少带有时代的印迹和察痕,只是数量和程度的不同罢了。 肯定个人化为写作的起点,大抵是没有错的,那么终极归宿呢?当个人话语还留恋于自己作为听众的自述中,恐怕只剩“圈内”认同,“小众”也难首肯;而当个人化染指较多类的东西,其终端必获致较多共同经验的输出。相比之下,后一种情况的言说意义肯定优于前一种。尽管当下书写的终端意义与价值界限,比从前大大模糊了,但模糊并不等于完全取消、抹去界线。书写一次偶发的纯生理举动,与此举植入某一社会实践、某一人生遭际,共同构成的有机整体的语境中,差别还是存在的。前者最后归属于个人,而后者则超越个人。个人殊相能够引发类的共相,其终极意义与价值就高出一筹了。尽管个人写作是个人存在方式,但通过自身的辐射力造成某种精神之源来影响他人,在最终意义上又是非个人的。 个人化强调诗写自足的独立和自在的封闭。自足的独立难免沾沾自喜,以为找到一种神丹妙药,能彻底医治书写问题;自在的封闭不胜困惑,安于闭锁又想往突破,常常呈现这样一种心态:满足又不满足,自信而又“心虚”。亏心的理由大概是,历史上任何伟大作品,最后呈现于公众面前,那条个人尾巴总是被“藏”起来不见了。个人产品最后成了公众“贡品”。谁能准确把握这种“转换”的秘密和契机,谁就成为出色的书写者。 即使戴上厚厚的铠甲,个人化依然遭到四面八方的箭矢滚石,最大的诟病是与历史现实断裂。表面上看,个人化确与时代疏离,加上个人心灵难以通约,故公众非议此种写作离时代越来越远。对此需要调整一下视阈:不能要求个人文本一定要与时代现实产生严格对称对应和直接功能,尤其是诗的属性,它的心灵化特征使个人文本与时代关系往往是曲折投影式、隐匿渗透式、缝隙散发式、互文互涉式……而不是单相位反映式。这好比,虽难以看清时代主动脉的鲜明运转,却也能从每根毛细血管细微颤动,感受到心泵的搏动。 个人化反复用伤痕累累的血迹来书写新的诗歌观念:历史就是任一在场的“事件”,王家新曾说过,你挤上公共汽车或到托儿所接小孩,你就是在历史中了。故大量日常细节被植入诗歌呈现历史。西渡进一步说:历史现实并不是先于写作而存在的实现,而是在写作中被发明出来的。这与欧阳江河的表述完全一致:历史现实是一个可供虚构的东西,完全由写作中被书写。当然重要的还有,文本的历史现实踪迹与文本外的现实历史,所构成的相互指涉,往往要由读者来完成。故原先由传统的外在的历史现实所左右的书写,现在则由更主动的个人,以及个人与历史现实的相关“互文”性来支配了,所谓的断裂由斯得以弥合。而在沟通传达方式上,更多瞬间的、接近本真、体验的渠道,取代传统的积淀、经验方式。 在当下特定语境中,个人化实际上已被先锋们视为是“历史的个人化”,它不仅仅表现个人一己悲欢,做自我抚摸,更多是楔入历史文化背景里,透过与之“潜在对话”“隐性交流”的互文性,来尝试超越个人。这,或许才是诗写抵达的圭臬。 个人化很快鼓捣起日常主义诗风。个人的许多东西总是和琐屑、细小、凡俗联系起来,故世纪末,此路诗风大举入侵庸常日子,排除与“宏大”有关的东西,热衷具体、个别、或然、小不丁点、繁琐、破碎的“记事”。这是自80年代以降,生命意识觉醒的延伸。其最大表征是重新唤回“物”,在大量凡庸事物的缝隙与褶皱里,寻求诗性挖掘诗意。反过来,迷恋琐屑、沉湎“及物”,大大加剧了个人化诗写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