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里痞气”的王朔在迅速消声匿迹7年多后,于1999 年又重现江湖推出他的新长篇小说《看上去很美》。 读者跌伏在王朔于7年前设置的簧制语言机关里,将要脱身之际,又被《看上去很美》牢牢地再次夹住了。虽然这一次的夹住是暂时的,是王朔蓄意制造的悬念阴谋,但他确实不是出自本意的,因为他的思维确已苍老到难以仅用簧制语言机关而不动用别的来笼络读者了。他的写作脉搏已不同往昔,似乎是在异域跳动,读者也心知肚明地知道王朔不再来,解气的“痞子”文学已走向衰老,只有就此别过,泪洒满襟,与王朔一起衰老。 1984年,王朔以《空中小姐》在文坛走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至1988年“王朔年”达到巅峰,1991年后他封刀隐匿沉寂达7年之久。 在过去的王朔小说里,表现都市青年边缘人的失落情绪是他的永恒主题,戏弄、反讽、消解、调侃、开涮他人他事。他的经典“痞话”曾在某一时间段里既作为批评家破口大骂的话语示众,又同时作为都市流行语急剧传播,成为90年代初中国一道亮丽的奇观,是最佳的雅俗混合结晶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王朔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样流光溢彩而前呼后拥。其实,王朔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些行状“痞话”正好契合衔结了西方侵入的平面化、反讽化、反形式、反主流的后现化主义的垮掉文风。 7年后的今天, 王朔带着这本烙有他不乏自述亲历色彩的《看上去很美》上路了。在小说从现在开始回忆作为自序的前言中,他承前启后地说,过去标榜的那一路小说其实是在简化生活、歪曲生活。言下之意,过去的作品不算太好,现在才是王朔真正的正经写起小说,自信溢于言表。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大打折扣的自信,因为他对这本自称打了20年腹稿的小说期望值太高了。他写道“有时有些绝妙之念舍不得使在别处,就替这本书存了起来。有时黔驴技穷的一狠心用了这书的片段去支撑另一个已发表的小说,用过之后懊悔,痛不欲生,有如旧时代妇女之失去贞操”。 但不管存了20年还是30年,不管是静如处子独处闺阁,你总得嫁人,也不管你沉默7 年对过去涮人的恶癖是基于一种根深蒂固优越感的自省,都不能掩饰读完全书后给人带来的传统意义上的不洁感、不美感(像是《圣经》里的阐述的有原罪感)。他虽一反以往写作惯用的手法常态,将视点对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儿如何调皮捣蛋,如何成长,但仍没有回避他似乎与生俱来喜欢涮人的传统作派。只是这次将涮人改为自涮而已,而这次的开涮与调侃更多地透出他自己的虚乏与无奈的矫作之情。显不出一点王朔自己应有的已被人认可的特色、个性来,过去作品中具有的语言灵气已丧失殆尽,成为他宣称这本书仅仅是对往日生活追念的一个开头,长征出行的第一个败笔。丝毫没有反映如出版社编者对他小说寄予的“看一个小说家要看他的作品,这是他们存在的根本,唯一值得我们关注的方面,也是我们始终对他抱有信心的原因”(编者的话)。而王朔之所以能在过去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事隔7年, 艰难写就的这本不美的《看上去很美》再一次创下发行天文数字20万本,其根本的实质原因完全得力于王朔过去的畅销书形象,是王朔现象后效应的一种畸形扭曲、惯性延伸,而不是文本本身所标榜的有一些新意要表达。 在小说《看上去很美》里,王朔通篇通过方枪枪视界透视60年代社会特征。“保育院”:战时状态具象产物,营造小男小女互致流眄秋波情氛:“保育员李阿姨”:特殊年代承载特殊“政治生命”的女特务;“保育员唐阿姨怀孕”:院长使坏的结果;“调戏”:意淫平面意义上的“看看;“强奸”:弗洛伊德性潜意识里的“酷刑”等等,对男孩性意识的催发过程进行了大面积的不厌其烦的唠唠叨叨渲染,使人对美感置之度外。小说还在“母亲”、“阿姨”、“军人”、“胡老师”的疏离、反抗与调侃,自恋中审视三十多年前缺乏亲情、温情半军事化调教上停留许久,着墨极多。虽使我们产生诸多蒙太奇视觉形象,并引出带有反思色彩的疑惧:一个曾经以军事化思维方式加以管理和思考的民族情感与民族生存环境,对其子子孙孙留下的温存式情感关怀到底有多少?但其描述上零碎,结构上的杂沓,条块分割状的无序化使得这一沉重主题被淡化、简化,没有得到应有的绵长的深刻叙述。相反用“胡老师”这个符号化的自恋对象对一个年仅五六岁的黄孺小子展开了惊人残酷的煽情,使得方枪枪这个在禁欲年代清教徒军队大院里成长的小孩儿的不真实、不历史、不清晰之感撞击着经历这个年代的一代人,成为历史真实的叛逆虚构。 王朔在《看上去很美》里还试图展开新一轮的开涮,调侃歼灭战,以重温旧日美梦,可惜时已过境已迁。他的取笑伎俩丝毫未变手法,仍是拿焦裕禄、罗盛教、雷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红领巾的由来等作为反讽解构对象,使人看完有一种不合时宜、不合情调、不合环境,穿越时空、吞了苍绳之感,然而王朔却把它作为《看上去很美》里的主打货色,显示了他新京味小说语言再行原创能力的匮乏与文化资源的枯竭几至江郎才尽的程度,而江郎才尽后便是他才尽“身”危。 同时,出现在《看上去很美》里的是语言的混乱,视角的谬误,人称指代的摇曳不定,主题指向的暧昧,儿童心理描写把握不准都使小说蒙上了一层晦涩难读的色调。难怪北京有一位出版家说,拿起小说多次努力叫自己看下去,但最终就是片言只语灌输不进脑子。 王朔在《看上去很美》里北京世风化语言的投机与拼凑上也花了大量工夫,如“毁人不倦”、“嚼情”等体例的大面积运用,一改以往新编原创话语组合,从音同意岐上衔接句式、语境,虽说是他美国之行贩回来的一丁点私货之一,却仍是难脱窠臼,难改其往日旧性。另外,王朔的这本小说里还大量铺陈美国致力后现代主义小说表现形式的著名先锋作家罗伯特·库弗(Rober Coover)式的语言风格而沾沾自喜,即将许多句话连缀在一起而不加任何标点符号,诸如“当时我和妹妹陈北燕床挨床一起睡在新北京一所军队大院的保育院里”,“很长时间我才明白那两只针尖大小的灯管是这只大灯管在她眼睛里的一分为二”之类,这种语言行文风格的趋向前卫,其实是王朔想努力塑造新的京味叙述方式,树立新的为文形象。但可惜的是,这个前卫的叙述风格早已被中西方众多作家用滥了,声名早已不是最初的新奇、赞誉,而是狼籍一片,留下的只有拗口、艰涩、喘不上气来,及灰色难耐类似国粹“臭裹脚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