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老舍在创作真正标志他小说艺术生命起步的《老张的哲学》时说:“对中国的小说我读过唐人小说和《儒林外史》什么的”,但“决不取中国小说的形式”。(注: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老舍文集》第15卷第165页。 )然而“中国小说的形式”作为一种强大的民族无意识力量,老“象找替身的女鬼似的向我招手”。(注:老舍:《三年写作自述》,《抗战文艺》第7卷1期(1941.1.1)。)从他小说的叙事模式来看,我们就可发现其中有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子,同时又吸取了西方的艺术营养,并且将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使其小说的表现形式适应并提高了市民阶层的欣赏趣味。 一 关于叙事模式,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指出:“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应该包括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三个层次。”(注: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4页。 )总的来说,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时间基本采用连贯叙述,叙事角度大多采用全知视角,叙事结构则通常以情节为结构中心。 老舍受中国古典小说及民间说唱的影响很深。他在小学与中学时代广泛地接触了汉族市民文学与古典文人文学。他在怀念自己小学同学罗常培先生的文章里有这样的记载:“下午放学后,我们每每一同到小茶馆去听评讲《小五义》或《施公案》。”(注:老舍:《悼念罗常培先生》,《老舍散文选》第65页。)他当时对武侠类的市民文学入迷到“有一阵很想当黄天霸。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这是听《五女七贞》的结果”。(注:老舍:《习惯》,《人世间》11期(1934.9.1)。)乃至晚年,他在有关市民文艺的评述中还一再深情地褒扬了那时候双树坪的《水浒》、陈士和的《聊斋》、白静亭的《施公案》等说书艺术。对于古典小说,他自幼看得更多,如《今古传奇》、《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在英国讲学期间,他还帮助友人艾支顿翻译了《金瓶梅》。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他的职务曾由“中国语讲师”改为“北京官话以及中国古典文学讲师”,又应院长要求开设过“唐传奇中的爱情故事”的专题讲座。(注:[日本]横山永三:《老舍与英国》,《山口大学文学会志》27卷。)可见老舍古典小说修养的深厚,这必然会影响到他日后的创作。从老舍小说的叙事模式中,我们就可看到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子。 从叙事角度看,他的不少小说的叙事腔调仍然被框范在作者虚拟的“说——听”的传播模式中,不时的露出说书人的话语。他40年代在美国发表的那篇英文论文《现代中国小说》中,就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样生动的场景:“在宋代,无论城乡,无论大街小巷,常有大群大群的听众,眼睛瞪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倾听说书人讲述中国过去真实的或传说中的人物的英雄事变或冒险传奇。”他还特别强调:“时至今日,街头说书人在中国仍然存在,人们可以在中国各地看到他们在兴致勃勃的听众包围中讲故事。”(注:老舍:《现代中国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3第273页。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老舍正是这众多听众中的一分子,所以后来成为一位现代作家的老舍,在创作那些现代市井小说时,便能轻易感受到自身被那群兴致勃勃的听众所包围。这种特殊的写作心态不能不给他的小说染上一抹特有的艺术霞光。在他的《马裤先生》、《歪毛儿》、《牺牲》、《柳屯的》、《黑白李》等不少小说中就有传统说书人特有的发话腔调。即使像《微神》这样文人化极强的近乎文人“自诉”的现代小说,也无意识地流露出“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之类的说书人话语。 从叙事时间来看,老舍的小说,无论是《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离婚》,还是《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多采用连贯叙述,采用倒叙的长篇只有《二马》,短篇也只有《月牙儿》、《阳光》、《大悲寺外》、《热包子》、《柳家大院》等少数几篇;运用交错叙述的则更少,仅有《微神》和《丁》。无疑,遵循时序的连贯叙述易于记忆,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特点,老舍在创作时就吸取了这一点。 就叙事结构而言,老舍的作品主要用情节作为结构的中心,很少以心理、背景为结构中心的。以心理为结构中心的只有《微神》、《丁》两篇。强烈的故事性是老舍小说的一个总体特征,“无论题材如何,总设法把它写成个‘故事’”。(注:老舍:《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文学时代》创刊号(1935.11)。 )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说故事便于引人入胜,而叙述故事正是中国传统小说的绝对品格。故事是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 从以上三方面看,老舍的小说创作无疑继承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叙事模式。当然继承并不是照搬,他有着自己的创造。这是我们下面要研讨的。 二 老舍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吸取了西方小说叙事模式的营养,并将两者有机地融合起来。例如老舍创作的《柳家大院》,就带有极浓厚的中国传统小说所惯有的说书人腔调,它是这样开头的:“这两天我们的大院里,又透着热闹,出了人命。事情可不能由这儿说起,得打头儿来。先交待我自己吧……”中国又出现这样的叙述话语:“少说闲话吧;是这么回事……”连结尾也有近似传统章回小说“且听下回分解”的叙述话语:“等着看吧。二妞能卖多少钱,看小王又娶个什么样的媳妇……”这样特殊的发话语气似乎已把我们带入中国传统说唱及章回小说的语境中去。但它不是通过“上帝”似的作者向读者直接讲述,而是通过一个中介叙述代言人——“我”。整个作品所展示的一切都严格限制在那个“我”的视域之内,所以这篇小说和中国传统小说的“全知视角”不同,而采用现代小说惯用的第一人称限知叙述。正是它的限制叙述构成了对中国传统小说“全知视角”的突破,从而规定了这篇小说的现代品格。 帕西·卢伯克声称:“在小说技巧中,我把视角问题——叙事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看作最复杂的方法问题。”(注:转引吴小美、魏韶华:《老舍的小说世界与东西方文化》第237~238页。)全知叙述和限知叙述正是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在叙事模式上的一个重要分界线。从叙事模式来看,叙事角度也许是老舍小说叙事模式中最具现代品格的方面。与传统小说全知视角不同,他的小说多采用限制叙事(包括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一般来说,中国传统小说是作者直接讲述给读者的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即是小说家本人,并且他是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正是这个“上帝”建立起了适应那个时代的为接受者所欣然接受的叙事模式。正是这个叙事模式构筑起那个时代特有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默契关系,即接受者被动地接受讲述者对他们的专断态度。这是一种特有的对话方式,这种对话方式是如此契合封建专制文化氛围及市民大众的奴性心理,而使它在当时恒久不衰。“五四”现代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打碎了这个叙述传统。作为现代小说家的老舍也反对传统小说那种专断的“上帝”出现在作品中的固定格式,认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与感情,不是一些完全听从人家调动的傀儡”,(注:老舍:《人物的描写》,《老舍文集》第15卷第250页。 )而主张多样化,并进行了大胆的实践。在很多作品中,他都采用了纯“客观的描写”法,即“作家始终不露面”,利用限制叙事来创作,《月牙儿》、《阳光》、《我这一辈子》、《柳家大院》、《微神》、《大悲寺外》、《老字号》等,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