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些年,贾平凹似乎一直在“倒腾”,一方面,是他的美文观念的改变,另一方面,是他对现实的理解在困境中的不断调整。从他写作的投入和痛苦状态看,实在应是一场艰难的挣扎。1993年初出版《废都》,贾平凹在《后记》中说:“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这种觉悟使我陷于了尴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却了对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虽然清清楚楚这样的文章(郭按:指《西厢记》、《红楼梦》一类作品)究竟还是人用笔写出来的,但为什么天下有了这样的文章而我却不能呢?!检讨起来,往日企羡的什么词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其实正是阻碍着天才的发展。鬼魅狰狞,上帝无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转换。”四十岁的贾平凹似乎受到了天启,突然间明白了,清醒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其实,他原先的美文的观念和现在平淡为真的想法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起先,他将商州的山水人事写得那么美而动人,是因为那时他确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了它的美,才不惜用了蓄满感情和诗意的笔触来宣扬它们。冲突的根本在于他对现实的感觉和观照发生了大变化。他说:“在城里已经住罢了二十年,但还未写出过一部关于城的小说。”可是,第一次写,他就写出了令人惊诧不已的《废都》。波德莱尔可以发现开在颓废、堕落的时代、社会、都市里的“恶之花”,并将它描绘出来;本雅明可以在那个“恶”里分析出颓败、颤动的花的意象,还有它的诗意。但贾平凹却不能,于是,他觉得他的美文的理想和做法必须改变了,这是他面对现实中的困境,首先做出的反映和选择,这也是他最容易有的变化。而现实给他深层的思想和观念造成的困境,就不是那么轻易能走出的了。 “既然我选择了作家的职业,而且还将继续工作下去,讲述商州的故事或者城市的故事,要对中国的问题作深入的理解,须得从世界的角度来审视和重铸我们的传统,又须得藉传统的伸展或转换,来确定自身的价值。我不是个激情外露的人,也不是严格的现实主义者,自小在雄秦秀楚的地理环境、文化环境中长大,又受着家庭儒家的教育,我更多地沉溺于幻想之中。我欣赏西方的现代文学,努力趋新的潮流而动,但又提醒自己,一定要传达出中国的味道来,这一切做来,时而自信,时而存疑,饱尝了失败之苦,常常露出村相。曾经羡慕过传统的文人气,也一心想做得悠然自得,以一以贯之的平静心态去接受艺术,实践证明,这是难做到了。社会转型时期的浮躁,和一个世纪之末里的茫然失措,我得左盼右顾,思想紧张,在古典与现代、中国与世界的参照系里,确立自我的意识,寻求立足之地。命运既定,别无逃避。”这是 1994年4月贾平凹《〈商州:说不尽的故事〉序》里的一段文字,贾平凹将自己和盘托出了。 作家的身份和职业可以选择,作什么文体、什么方法来表达也可以有自己的主动权,但文化立场却就有些身不由己了。传统是身后的影子,现实是头顶上的光源,全都摆不脱的,真要有摆脱了的一天,也就已不是了人间世。困顿中终究需要作出抉择。一时的迷茫、尴尬、无所适从甚至颓唐、颓废,除了心里感觉到痛苦和孤独外,并无大碍。但贾平凹不会让自己过久地沉陷于此。于是,他一面将他的痛苦和困顿写出,一面也就在不断地调整着自己。新近出版的《高老庄》的后记,是他对自己这些年来心境和文学观及现实观的变化的总结。然而,这样的文字终究只是自我认识的一种形式、一个方面,而且从相当程度上说,那只是贾平凹的一个理想:摆脱困顿,于现实之上观照现实。这一点明显地表现在作品里:自《废都》经《白夜》、《土门》到现在的《高老庄》,我们分明看见了贾平凹的批判和追忆中徘徊的身影。 2 在《浮躁》中,贾平凹还感到一点希望,州河的浮躁只是因为其年轻,“它的前途是越走越深沉,越走越有力量的”。然而,在《废都》里,他却感到了极度的迷茫和悲哀。《废都》一开始,庄之蝶就已是个不健全的人,极具风尘女子意味的唐宛儿激起了他本能的欲望。此时,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但他不知道那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堕落了”,他“需要破缺”,那是一种“如水加热后必然会出现的自组织现象”。西京的“四大名人”中也就是他尚能自持操守。他原本不想介入,然而,最终他不得不介入,静虚阉里都已经没有了独持自守的生活,他又能在何处来做到这一点?对城市、对文明、对人事,他既无力应付又深深地厌倦,于是在一个个崇拜他又理解他的女人身上,他发泄着,逃避着。文明的城市生活使他丧失了生命的冲动(写作),而他又在这些被文明和社会损害的女人身上,发现了一种让他醉心、沉迷、忘却一切烦忧的东西。他的热情和欲望重新萌动、勃发,然而,这些“纯情”的女人其实并不真的就那么纯洁,她们或是为生存,或是为人伦,或是被胁迫,一个个都弃他而去。她们在他身上引发起的激情和冲动并未使他赢得胜利,反而使他沦于更深的痛苦和堕落。其实,庄之蝶和他的女人们是互相激发、相互塑造的。而且从外表上讲,也是互相毁灭的。柳月说:“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和这个家!”实际上,真正毁灭了他们的是他们心目中对现代生活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