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保: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你的报告文学集《没有掌声的征途》,你的一些重要作品都被收集在其中了。读这本作品集,确使我有机会比较系统地了解你的创作,特别是能知道你对报告文学创作的某些看法,譬如在你的心目中,“报告文学更多地属于新闻范畴”;你还认为,“真实是报告文学的价值和魅力所在,所以我宁可在文学上留有遗憾,也不虚构任何情节。”这些都是我在你的《自序》中读到的。就我的感觉而言,这些观点不仅具有很高的探讨价值,而且极富“现实感”——当今的报告文学创作所要解决的,不就是这些牵涉到文体规范及创作品性、特别是“非虚构”之类的问题么?我觉得你的观点还有相当宽阔的发挥余地,譬如对“真实”这一文学领域经常使用的概念的理解;又如报告文学既然“更多地属于新闻范畴”,那报告文学作为一种特别的文体,它与“文学”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再如,你所认为的“文学上留有遗憾”,究竟是怎样的“遗憾”或何种意义上的“遗憾”……你能不能就这些问题、并结合自己的创作,更深入地谈谈你的看法? 江宛柳:报告文学在我们国家,不论是机构设置、隶属关系,还是评奖以至群众团体,一直都是划归文学范畴,所以常被有的文学人拿来同纯文学比较,认为这类作品往往文学含量低,算作次一等的文学。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误会,报告文学与纯文学的创作,从创作本意到作品社会功能,都是两码事,不具有可比性。在我从事报告文学写作的这些年里,我从做文学编辑改行当新闻记者,有可能作了一点比较,发现报告文学写作方式更贴近我现在的本职工作。尽管它因为被界定为“文学”,没有真正列入我们的业务范围,但我从一开始写作报告文学采访时,被采访者就一律称我“记者”,人们很朴素地认为采访真人真事这是记者干的事,而作家则叫“体验生活”。“采访”和“体验”,显然有客观与主观之别。普利策就记者的职责说过这么一句话:“新闻记者作为站在国家这艘大船般桥上的*’望者,他要注意来往船只, 注视在地平线上出现的任何值得注意的小事,其首要职责就是收集信息。”报告文学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信息传播,人们读报告文学作品,是想从中了解人类生活中曾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真实的人和事,而不以获取审美感受或寻求个人化的经验为主。从上个世纪初报告文学诞生以来,它就以最直接的方式接近读者,茨威格笔下人类第一次夺取南极的斗争、索尔兹伯里笔下中国红军的伟大长征,基希笔下生活中的卓别林……这些被人们普遍关注的信息的传达是纯文学不能替代的,人们从这种文体中向世界张开了眼睛。进入信息时代的今天,信息在社会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也决定了报告文学比之纯文学更加发达。除此之外,报告文学还具备新闻的其它一些功能,例如引导舆论、鞭挞丑恶、伸张正义、讴歌光明、维护国家与民族利益等,虽然这些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说纯文学也具备,但报告文学的一切功能都以真实可靠为前提,所以就更强大。有的研究者把报告文学归入新闻与文学之间的“边缘文体”,我认为它的实质还是“报告”,“文学”只是借助的手段,使它更好地起到深化、补充新闻快讯的“后新闻”效应。 正因为报告文学的这种新闻性质,所以它的彻头彻尾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很难想象人们能够接受假新闻,哪怕是其中掺了少许虚构,也会完全失去它的价值和魅力。我知道当今报告文学写作中,确有作品真假混用,我不明白,若是以图更理想的文学效果,那何不如就直接写小说呢?我采写过的坦克旅长邬援军、飞行员舰长柏耀平等,都是当代中国军队中极出色的人物,试想如果那都是虚构的产物,恐怕很难充填读者无尽想像力的空间,但正因为他们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真人,他们的经历和精神才给人以震撼。人们对真实的事物与虚构的事物在审美评价上标准完全不同,其实往往真实生活的魅力,是虚构难以替代的。茨威格在他的报告文学集《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序言中说:“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须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 为了这种真实性,我坚持以第一手资料为报告文学的写作素材,我很重视感性的东西,这也因为我关注的是现实题材,又以写人物为主,我的工作就是将自己要写的人物弄懂。很多时候也能得到一些现成的材料,但这些材料一般只是提供了事件的线索和时间、地点、名称、术语等等,借此顶多能勾勒一种单线条的白描,并不能对所写人物的内在思想、情感历程、性格和行为方式、语言方式、思维方式、文化素养等有所了解,而我以为这些都是真实地再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不可缺少的,这也是报告文学之所以被定义为“文学”的关键所在。关于“遗憾”,也是来源于此。有时即使采访很充分,写作中也会觉得缺少什么,比如写飞行员舰长柏耀平,我主观上希望他遇到过某些挫折,这样他的故事就会跌宕起伏,人物就会显得更丰厚,就更富文学的审美价值,但实际生活中他的确没有什么挫折,他实在是很顺利很幸运,我无法给他编上去什么挫折,我想这在人们用文学眼光审视时,就会感到一种遗憾。当然,从根本上看或许还是我剖析生活、选取题材、调动素材的功力和水平欠缺的问题。也有很多时候,生活本身的精彩却能超出你的想象,比如写坦克旅长邬援军当团长时,到法场去看一个曾经在他团里当过兵的死刑犯,这一段情节颇有戏剧性,就有朋友对我说这个情节肯定是我编的,我告诉他我从来不“编”,任何情节甚至细节。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定认为精彩的故事只能出自于虚构?不过这也使我很高兴,这说明生活本身的精彩让我撞上了。 周政保补述:报告文学作为特别的文体,它与“文学”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江宛柳的理解是中肯可靠的。她认为报告文学的“实质”还是“报告”,“‘文学’只是借助的手段”。如果我们乐意细细比较,那报告文学创作与诸如小说之类的文学创作之间的差别,是很容易发现的——最显著的差别,当然在于报告文学创作的“非虚构”,或者说,它是一种不自由的创作。而这里所说的创作性,也就决定了整个报告文学创作的自我限定及那种独立的完成过程,即便是作品的社会功能,与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也显得很不相同。对此,江宛柳基于自己的写作体会及职业感受,做出了极具理论价值的阐释。特别是在今天,报告文学的长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但对于文体观念的理解与把握,也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混乱——此情此景,若不对报告文学创作本身的一些问题做出及时的梳理与澄清,那不仅会影响到未来的局面,而且可能在良莠不辨的混乱中掩盖了真正的优秀作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