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其芳在《写诗的经过》中说:“我的第一个诗集《预言》是这样编成的:那时原稿都不在手边,全部是凭记忆把它们默写了出来。”他自己解释是对写诗“入迷”所致,沙汀也有旁证。(注:沙汀:《〈何其芳选集〉题记》,《何其芳选集》第一卷第4页, 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预言》出版于1945年2月, 共收诗34 首, 大部分创作于1932年。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何其芳在时隔多年后仍对自己的旧作记忆犹新呢?仅仅是对写诗的痴迷,恐怕未触及到问题的实质。爱情、青春和对故乡的歌唱是何其芳《预言》时代诗歌创作的主题,尤其是他对爱情的体验和感悟。是经过灵魂过滤的,是他生命主体意识追求留下的烙印,这种烙印已融入他的血脉,不会因时间流失、环境改变而有所淡忘。 爱情成为诗歌表现的永恒主题,并不足为怪。爱情的个体性,必然造成当事人爱情的独特性。古往今来,诗人对爱情的看法虽然千差万别,然而不外乎,得到爱的欢欣和失去爱的忧伤。新文学诞生以降,诗人个体的主体意识得到增强,反封建礼教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无论是“告白”式的“忆内”“寄内”,还是天真浪漫的为爱情而歌,几乎鲜有触及到生命的本体意识。诗人也并不超脱,在热恋中不会留下忧伤的曲子,在失恋中也找不到对爱情甘甜的咏叹。而何其芳却是一个例外。 考察何其芳本人的爱情经历,再对照他隐讳曲折的爱情自诉,我们就会明白,何其芳的确是一个在失恋中品味爱情本身甘甜的独特诗人,也会对他时隔10多年还能默写出《预言》中的34首诗的说法感到可信。 据亲临何其芳童年故居访问的黄濂清同志记述,自小在何其芳家做工到解放的张兴仁曾回忆,何其芳二外公有个孙女,名叫杨应瑞,眉目清秀,温柔多情。他们自小在一起玩耍,彼此感情深厚。渐至长大,各奔东西,很长时间音讯杳无。1930年秋,何其芳到北京清华大学外文系读书,因没有高中文凭,被学校开除。在失学滞留北京的大半年时间里,何其芳生活闲散,心情苦闷,又处于生性敏感的青春期,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何其芳沉浸在诗歌的幻梦里,在自己的心灵的空间,抒写自己的悒郁和对爱情的朦胧期待。然而,一个被学校开除的外地学子,生活无着,人生无望,爱从何来?堂表姐杨应瑞的出现,使何其芳倍感心慰。他乡遇故知的处境和青年男女的热情,使他们交往甚密。特别是杨应瑞的勤奋好学,时常前来夔府会馆,向何其芳请教国文和英文,使何其芳浙至丧失的自信和自尊得到了恢复,何其芳暂时忘却了求学的受挫。“一次,在小房里临窗的书桌前,其芳正在给她讲解英文。她低着头,一大颗泪珠从她的眼里悄悄滴到了书页上。那好似一粒爱的火星点燃了其芳19岁的年轻的心。他第一次产生了纯洁的爱情。”(注:方敬,何频伽:《关于〈预言〉》,《何其芳散记》,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出版。) 初恋是难以忘怀的。不同人对初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对人生怀有热忱和美好的何其芳,对他的这一次如昙花般稍纵即逝的初恋,始终抱着圣洁的感情,这种感情,并没有因现实的无情而减损丝毫。由于何其芳父亲的封建和守旧,何其芳的初恋没有开花结果。然而,这次不幸的初恋却在他生命的历程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何其芳在《一个平常的故事》中说:“在北平的那几年,……深入地走到我生活里来的不过是带着不幸的阴影,带着眼泪的爱情。我不夸大,也不减轻这第一次爱情给我思想上的影响。”不合理的社会能摧残他们的爱情,却无法遏制何其芳对爱情本身完美的赞美与追求。因此在他的爱情诗里,纵有对爱情难以圆满的忧伤,但其间流贯的仍然是对真挚爱情的坚信和执着。 二 《雨天》表露了爱情夭折后的心态:“是谁第一次窥见我寂寞的泪,/用温存的手为我试去?/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而毫无顾念的遗弃?”何其芳并未象其他诗人那样一味咀嚼爱情失落的忧伤,而是笔锋一转,从感伤的回忆中转向对爱情本身的美好祝愿:“爱情原如树叶一样,/在人忽略里绿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在被忘记里红色的花瓣开放。”《赠人》抒写了处于热恋中的微妙感觉:“你青春的声音使我悲哀。/我忌妒它如流水声睡在绿草里,/如群星坠落到秋天的湖滨,/更忌妒它产生从你圆滑的嘴唇。/你这颗有成熟的香味的红色果实,/不知将被啮于谁的幸福的嘴。”恋爱中的人,往往越是爱对方,越会对对方产生一些莫名的醋意和妒忌,并且变得敏感而脆弱,时刻恐惧可爱的人儿不会长久地依恋在自己身边。何其芳是一位多情的诗人,它的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何其芳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事后缅怀现实中夭折了的爱情时,并没有失望于爱情本身:“对于梦里的一枝花,/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再赠》已过滤了不幸爱情的阴影,留下的只是初恋的温馨与甜蜜:“你裸露的双臂引起我/想念你家乡的海水,/那曾浴过你浅油黑的肤色,/和你更黑的发更黑的眼珠。”诗人之所以在历经爱情痛苦后对爱情依然抱有信心,一方面是因为他与表姐杨应瑞分手,并非他们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在于何其芳本人的健康心态。他是一位积极进取,有独立思考和见解,不为外界所左右的诗人。这次满怀喜悦的恋情,因父亲从中作梗而夭折,留下的固然有愤懑,有忧伤,有惆怅,何其芳并未在失意中消沉,而是理智地进行了思考,在心灵的空间进行了对话。他在阵痛中获得了新生和爱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