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人们论及鲁迅的悲剧观时,大都是依据鲁迅1924年所写的一篇杂文——《再论雷锋塔的倒掉》,从里面的一句“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加以阐发、延伸和拓展。在论述和分析这一观点时,人们一致认为鲁迅的这一见解是深刻和精辟的,然而又认为这一定义有欠缺。一种意见认为:如果有价值的东西在毁灭过程中没有任何反抗和斗争,那就只有“悲哀”而没有“悲壮”的美感,主张悲剧应有传统的那种“崇高”、“壮美”的精神,否则不成其为悲剧。另一种意见认为:鲁迅所说的“悲剧”具有“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种要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也有善与恶的对立斗争,是符合“悲壮”、“崇高”的要求的。不难看出,这两种意见都认为悲剧要有传统“悲壮”、“崇高”的悲剧美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且不论这两种意见对悲剧在美学范畴方面的理解和诠释的正误,单以这样的要求去衡量中国“五·四”时期作家创作的悲剧作品,或者直接评价和分析鲁迅的悲剧作品,就会惊异地发现很少有几部作品是符合这一要求的悲剧。我们在评论鲁迅的悲剧作品时也会发现两个矛盾现象:一方面坚持要求悲剧要有传统的那种崇高感,要写出悲剧人物的斗争精神,从而怀疑《药》、《风波》、《故乡》、《阿Q 正传》等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作品,另一方面在实际上又每每称这些作品是悲剧;一方面承认《狂人日记》、《孤独者》、《祝福》、《离婚》等是悲剧,肯定其创作的成就,而另一方面在人物形象是否有反抗精神(实质是悲剧美感)上发生争议,甚至指出作品缺少亮色,缺乏正义的进步的力量。 矛盾现象的产生,似乎让人感到鲁迅的悲剧观和悲剧创作各成一块,不相一致。实际上,我们倘若以实事求是的发展观点,而不是以静止的传统眼光考察和分析鲁迅的悲剧观和他的创作实践,就不会轻率地得出这样的结论。也许通过对鲁迅的“几乎无事的悲剧”观的阐述和论析,可以让我们重新估价和认识鲁迅悲剧观的新的美学意蕴和历史价值;消除人们对鲁迅悲剧观和悲剧作品的求全责备和片面误解。 一、“几乎无事的悲剧”观的发轫、发展与成熟 承继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感时伤世”传统的鲁迅,早年就感慨中国国力之衰落萎顿,国民精神之颓丧不振,并就此提出了“国民性”问题。他认为改造“国民性”的“第一要着是改变人们的精神”,而要达到此目的就必须要有一批能担当此任的“精神界之战士”。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对那些“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的“摩罗派诗人”深感向往。在1908年发表的长篇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里,他叙述了摩罗派诗人所处的历史背景,并评析了他们“力主抗争、发扬真美”的写作风格。他略析了俄国18世纪的社会现实,感觉到我国19世纪末也有类似的情形,接着指出:“19世纪前叶,果戈理(Gogol)者起, 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注:《鲁迅全集》,第1 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年版。)由此可见,他对果弋理式的悲剧描写手法印象颇深,也是极为赞赏的。鲁迅的“几乎无事的悲剧”观也就萌蘖开端于此。 这之后,鲁迅更进一步地认识到社会的“死相”,国家的“无声”,国民魂灵的“沉默”。他在《娜拉走后怎样》里沉痛的勾画出了当时悲剧性的社会现实:“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注:《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他认为国民中“所有的,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非悲剧底人物。”这些社会现实促他思考,催他反省,使他体会到“无事”的悲剧强烈振撼的艺术力量。对社会的深刻认识和对历史的整体反思使鲁迅把现实社会的悲剧事件和人物熔铸入他的创作实践中,并出之以果戈理的“伟大写实本领”,“虽然不见泪痕”,也不会使人触目即惊心,然而却使读者在深思之下产生强烈的憎恶和同情,在激愤中起革旧立新、改造社会的勇气和行动。 晚年,鲁迅身体很差,但他仍抱病翻译了果戈理《死魂灵》的第一部。在其后所著的《几乎无事的悲剧》(《且介亭杂文二集》)里,他评析了《死魂灵》中地主罗士特莱罗夫要求乞乞科夫摸狗和狗的鼻子这一细节后写了这样一段话:“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注:《鲁迅全集》,第1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在这里,鲁迅最终提出了“几乎无事的悲剧”的概念。我们知道,作为一个独立的悲剧理论观点,必须有其赖以支撑的悲剧的定义、悲剧人物、悲剧冲突等理论基石。由鲁迅的这段话和这之前的鲁迅有关悲剧思想的发展脉络,我们可以得出鲁迅的“几乎无事的悲剧”观的大致框架: 定义“几乎无事的悲剧”就是“将极平常的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毁灭的原因是内在的,复杂的。“很不容易觉察”。 悲剧人物 是非“英雄”的一般的普通的“人们”。 悲剧冲突 因为是“无声的言语”,冲突并非是那种明显的人物行为,言语之间的斗争、对抗,而是思想意识和观念的对抗、颉顽。 在社会迅速变革、矛盾冲突异常尖锐、悲剧作品大量产生的时代,鲁迅先提出了“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观点,进而又升华发展了这一历史性的科学的完整结论。他结合自己的创作,融合西方特别是俄罗斯“为人生派”的悲剧思想,独树一帜,成熟地奠定了符合时代发展,符合悲剧创作实际的“几乎无事的悲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