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诗派进行一番冷静的巡视后,我们捕捉到这样一个令人兴奋的事实:现代抒唱群落中的不少歌者都擅长使“双枪”:兼具诗人与诗论家的双重身分。随着现代主义诗潮在30年代的壮大强化,日趋走向理论自觉的现代抒情主体——流派核心层的戴望舒、施蛰存、卞之琳、杜衡与林庚、金克木、徐迟、废名、梁宗岱、曹葆华等诗人,都纷纷著文,在《现代》、《水星》、《新诗》、《小雅》上陆续发表,如《诗论零札》(戴望舒)、《望舒草·序》(杜衡)、《又关于本刊的诗》(施蛰存)、《象征主义》(梁宗岱)、《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金克木)等。这批应和时代与艺术发展需求,探讨现代主义诗歌理论的代表性文献,都表现出了相当的理论自觉。现代诗派相对系统的现代主义诗学理论建构,因其注重本体、有的放矢,在对整个现代诗派发挥催生助长作用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规定了现代诗的艺术流向。 一、个性化诗歌“内质”的注重 现代诗派是站在别人的肩上开始艺术攀登的,前驱者的经验抑或教训对他们来说都意味着无穷的启迪。它崛起之前,诗坛潮涨潮落的喧腾中有两类诗:早期白话诗与新月诗。前者冲毁了旧诗堤岸,讲究话怎么说就怎么写,注重形式的自由解放;后者促成了新诗的规范化,后期对“三美”的过度张扬,使之渐入形式主义的泥沼。二者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忽视诗情、诗意、诗味的偏颇。出于对这两类诗的反拨与矫正,现代诗派的歌者们自走上现代化前沿开始,便无不承续古诗“以意为主”、“情者文之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等传统诗学观念,重视意蕴“内质”的铸造,将情思之根视为诗歌枝繁叶茂的必要前提。杜衡说:“没有真挚的感情做骨子,仅仅是官能的游戏,象这样的写诗也实在是走了使艺术堕落的一条路”,少“架空的抒情”才是“诗歌的正路”(注:杜衡:《望舒草·序》。)。戴望舒的《诗论零札》的核心思想即诗情,强调感情在诗歌中的重要性,将之视为诗歌的生命支撑与先决条件,17则论述中涉及诗情者就达9则之多; 他主张“新的诗应该有新的情绪和表达这情绪的形式”,“诗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他之所以后来疏远重音乐性的魏尔仑,而趋近重感觉的果尔蒙·耶麦,与他对诗情的看重是分不开的。徐迟认为内容乃诗的基本元素,诗要写“实情实理”;林庚更鲜明地坦言诗的“内容永远是人生最根本的情绪”(注:林庚:《春野与窗·自跋》。)。在这方面最具说服力的是施蛰存的一段话。当读者们投书《现代》抱怨其诗无从索解时,他则在《又关于本刊的诗》一文中宣称:“《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的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此处所言之“诗”涵义深长,它是从文学体裁的本质与纯诗艺术表现的立场出发,所特指的“诗质”;此处所言之“现代情绪”,当指一部分找不到出路的知识分子那种苦闷忧郁的心理状态。 一句话,现代诗派是一个注重诗歌内质的抒情群落,诗人们林林总总的主张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诗是心灵化艺术,人之主体是诗国的太阳,主情主义是现代诗派的核心观念。这种指向与黑格尔老人对真正的诗都“出于内在的本质”的界定极其相似,这种对内质意蕴的强调,使现代诗派抓住了诗歌的本质特征。 应该说人生派与浪漫派诗歌也无不重视感情的作用。现代诗派在这方面的优卓之处是因为接受瓦雷里创作“完全排除非诗情成份”观念影响,特别讲究情绪由实情向诗情的转换,在诗情的变异上下功夫,即从心灵的融入与重组,使内向化的诗歌本质得以确立,显现出独特的内质个性。戴望舒认为“新诗最重要的是诗情上的Nuance(变异——笔者注),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他受意象派理论启发,讲究诗情的变异与丰富性,要求诗歌表现人的感情涟漪与细微的情绪,表现“神经系统的不明了的瞬间的感觉和心境”。所以称赞果尔蒙的诗的“心灵的微妙与感觉的微妙”。而杜衡、施蛰存的内质理论更伸向了潜意识表现领域,认为诗人写诗,正如“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的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注:杜衡:《望舒草·序》。),“隐秘的灵魂”说穿了就是人的潜意识。金克木则说:“新的机械文明,新的都市,新的享乐,新的受苦,都明摆在我们的面前,而这些新东西的共同特点便是强烈的刺激我们的感觉”,现代诗人的任务便是要“用纤微难以捉摸的连系来表现都市中神经衰弱者的敏锐感觉”(注:金克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新诗》1937年第4期。); 并且在表现这种敏锐纤细感觉时,他强调反即兴与诗情的锤炼转移,主张感情第一次流过不能成诗,只有待它再次流过时捉摸其发展,玩味其心绪,并将情绪化为形象方可成诗。 一种观念孕育一种诗歌,心灵化的理论前提使现代诗群不去描摹外在的生活视境,也不凌驾于时代与现实之上做豪放而空洞的抒情;而是不论面对新事物旧事物、雅物俗物,都能做心灵的观照与反省,赋予其诗意的蕴含与色彩。同时潜意识与感觉理论的渗入,又注定了他们的歌唱常疏离时代风云,表现徘徊于十字街头找不到出路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郁闷愁苦;诗在他们那里成为“受伤的灵魂”的外化载体或心灵雕塑,其中虽不乏一定的时代培植的“公民情绪”,有些诗也或多或少地折射了时代的精神面影,但大部分内容狭窄,声音纤弱,充满感伤,社会价值不高,这也注定了它后来的必然解体与后来者对它的必然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