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曾经说过:“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那里会有?”(注: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章·散文二集导言》,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8 月版。)若以这种“个人”的发现作为现代文学具有了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之一,那么这种“个人”的发现,并不始于“五四”而应将源头回溯至本世纪初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因为早在1907年,无政府主义者已提出了“无父、无君、无法、无天”(注:“四无”见《无政府主义在中国》第21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的四无主义的无政府个人主义原则。如果将“彻底地反帝、反封建”视为现代文学与“近代文学”的区别性特征,也同样要追溯到本世纪初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因为无政府主义以个人自由为旨归,既反封建主义,又反帝国主义,率先倡导平等、自由、男女均权、进步主义、世界主义等现代价值观念,可以说正是无政府主义提供了这些现代价值观念的原点。无政府主义主要是作为一种社会政治思潮出现的,单纯的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文学创作数量不多,也很少受到重视,但为理清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对之加以考察是很有必要的。 一 本文打算先分析三篇在本世纪初出现的带有无政府主义倾向的小说,以见出无政府主义文学创作在本世纪初所独见的激进、前卫性质。第一篇是发表在《新民丛报》上的《虞初今语·人肉楼》,时间是1902年。这篇小说出现在梁启超主办的带有改良主义色彩的《新民丛报》上显得有些非同一般,因为它所持有的明显是一种激进主义的民族革命社会革命的观念。小说的主人公叫“天冶子”,生长于“华胥国”,这个“华胥国”是“不知所谓君臣,不识所谓治乱”的“世界中自然一极乐国也”。天冶子带一童子偶入一国游玩,被这国中的人擒住,“亟欲肢解之。”他连忙辩说:“予人也,非禽也”。捉他的老翁说:“汝知此地否,此地名为须陀,吾祖自们焦来居于此,已数百年,专以食人为事,不意此地有数亿人,愈食愈多,食之不尽,顾未尝得一清洁白晰如汝者,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矣。”天冶子随后被带到一处酒楼,楼上悬额为“人肉楼”,其中一位老妪啖人肉最多,十余年间啖须陀人数百万,她旁边有数十人,“专执剖割之役以供奉老妪”。因天冶子人种特殊,所以有人建议先将他“养于一室,待其驯性,察其举动,乃可烹之”。天冶子被关进一室,其地广大无垠,蓄人无数,其中人皮、人眼、人耳、人心、人手足、人脑等各为一堆。“其中,最上品者,乃为人脑,故最为可啖。”而且烹人也分先后,瞎者、聋者、傻者等都排后面,“其目炯炯而其心昭昭者又最多言语者则先之,不特先之,而又多之,故今所余,炯炯、昭昭者无几也”。就在天冶子将要被烹的时候,他带的小童子逃脱,跑回华胥国报信,结果华胥帝举大兵飘忽飞来,声讨其罪曰:“吾种不同须陀种,非易烹也,岂有野蛮烹文明者乎!”遂肆意杀戮,结果使须陀人与扪焦人皆受戕贼。须陀人到这时方才醒悟,“知扪焦人专食我种,也并起而逐之”。结局是“闻老妪走于荒野为村夫所执杀云云”。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政治影射性质,老妪即西太后,扪焦人即满族人,须陀人即汉族人,“华胥国”即梦中理想之国,在这里是以西方为背景想象的一乌托邦国家。“天冶子”有自然之子的寓意。这篇小说的意义首先在于它不同于一般倡导革命的小说,着重于满汉之间的民族对立,而在这之上加上了文明与愚昧的对立,而这正是此后的五四人的启蒙主义文学的一个基本问题。华胥国“不知君臣、不识治乱”,是“世界中自然一极乐国”,显然寄寓着作者一种不同于传统专制社会的乌托邦的社会理想,这样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与“以人为食”的扪焦人的冲突,就成为一种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人与非人的冲突。而这种文明、愚昧之辨,人与非人之别正是“天赋自由、平等”的现代人意识觉醒的产物。其次,它不只是对满清专制者的吃人罪恶的揭露,而且是对数千年来中国封建专制文化的抨击。小说中写到天冶子在囚室里看到“食人品分数千、又分新旧,一一标识,最古者为比干心,为鄂俟脯,其次为子胥目,为方孝孺……”由此可知,小说对吃人者的指控已不限于清朝统治者,而指向沿袭已久的专制主义文化。这种对“吃人”的主题的拓展,显然是鲁迅《狂人日记》所揭示的“礼教吃人”思想的先声。将传统社会里推崇的“忠臣贤相”统统视为吃人制度下无谓的牺牲者,这非已完成由传统向现代的“人”的观念的转换者不能为之。而正是无政府主义者以绝对的“自由平等”为号召,成为二十世纪思想、文化领域反传统的急先锋。这是较早的一篇以“自然人”的理想批判中国传统专制社会的小说,作者显已具备了新文化启蒙者所倡导的“现代人”的观念,它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有明显相通之处。但它作为小说,还没有完成一种美学意义上的现代性转换,它沿袭了传统的笔记小说的文体,“虞”即是西周始置的掌管山泽的官员,《虞初志》为记载山泽之间的奇闻轶事、志怪志异之作,显然作者以《虞初今语》为题是一种旧瓶装新酒的策略,这增加了它的隐晦和婉转,但也阻碍了它的创作意图的传达,旧的文体束缚了作者新的思想。而《狂人日记》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开篇之作的意义,应主要地在于其“格式的特别和忧愤的深广”,而不是象有些论者所强调的它是第一篇彻底反封建的小说。因为《狂人日记》不仅具有思想观念上的现代性,更在于它还具有了一种文学意义上的现代性,对一种来自于西方的现代的文体形式的运用。同是写“吃人”,《人肉楼》,类似于一种站在局外人立场所做的“奇闻录”,而《狂人日记》则空前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的心理距离,彻底打破了前者听故事时的超然心境,给读者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强烈的审美感觉经验,这种现代文体的采用与作者的深广忧愤合而为一,所以《狂人日记》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新文学的开山之作。 如果说本世纪文学中“人”的现代观念的出现在《人肉楼》中只是初萌,那么到了蔡元培的《新年梦》,这种现代人的理想已充分展开。《新年梦》写于1904年,也是一篇带有明显的无政府主义色彩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自号“中国一民”,这是一位中国文学史上未曾出现过的“世纪新人”形象。他是“中国人”,但又是“世界人”,他已具有“世界公民”的现代人类意识。他本是江南富家子弟,但自幼性情古怪,读书之外,喜学为“圣人之徒”所不齿的“工艺”,木工、铁工无所不学,一学就会。16岁离家,放弃遗产,自食其力,到通商口岸勤工俭学,学会英德法三国文字,后来游学欧美。因为他最爱和平自由,所以先到美国,后到法国。又因为专门学问德国最高,所以又到德国进高等工业学校,自己又出于兴趣研究哲学,毕业后又几乎遍游世界,然后回到中国。走遍世界的“中国一民”认为现代的世界之弊在于国与国、家与家之间的对抗,耗掉了许多的人力、物力,所以导致“人类的力量还不能胜自然”,因此,世界大同还很遥远,所以最迫切的是“让那没有成国的好好造起一个国来才好,中国人有家没国,还天天说自己是中国人,真是厚脸皮吓”。“中国一民”认为造个新中国也不难,只要“各人把靡费在家里面的力量充了公就好了”。他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实现不了这个使中国人由“家人”到“国人”再到“世界人”的理想,就在梦中展开了他的20世纪新中国、新世界的设计。先是“立国”,再是“立人”,将文明的事业做到极顶。小说中颇有一些在当时人看来颇为惊世骇俗的设想,如在讲到未来文明社会的道德风俗上,他有这样的描绘:“那时候人没有什么姓名,都用号数编的,没有君臣的名目,办事倒很有条理,没有推诿的马胡的,没有父子的名目,小的倒统统有人教他,老的统统有人养他;病的统统有人医他;没有夫妇的名目,两个人合意了,光明正大的在公园里订定,应着时候到配偶室去,并没有男子狎娼、妇人偷汉这种暗味事情”。法律废除了,裁判所也取消了,“那时候造了一种新字,又不拼音,一学就会,又用着言文一致的文体”。最后这种达到顶峰的新文明又从中国,传到俄国、美国、印度、澳洲,直至全世界。大家商量开一个会,把国家都消灭了,把那个已无用了的万国公法裁判所、世界军也废掉了,立了一个“胜自然会”,人类再无互相争斗的事情,“要排驭空气到星球上去殖民……”。这个世界大同之日到来的日子蔡元培先生把它定在下一个甲辰年,即公元1964年,其时的中国正处于文革的前夜,这是一个为时六十年(一个甲子)的世纪初的进步主义者改造中国和世界的乌托邦的宏伟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