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个从湘西古老的山水间向我们走来,进而又走向世界的作家。他以独特的方式感受着生活,艺术化地再现了自己心目中的人生世界。在沈从文的著作中,尽管我们很少直接看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这样的字眼,然而,我们又不能否认这样大量的事实:沈从文用自己的方式对人的许多精神生活现象诸如性本能、梦境、性心理和性变态等作了细腻的描摹和深刻的解析,用自己的艺术表现显示了他那突出的精神分析能力,传达出20世纪中国文学与包括精神分析学说在内的20世纪西方文化思潮交流、磨合的讯息。事实表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精神分析学说之间存在着十分明显的“契合”关系,因而研究沈从文与精神分析学说的关系,是解读沈从文的一项重要课题。 描摹性本能:展现生命的欢歌 沈从文有自己的生命观。他的生命观根植于宁静、幽深的湘西山水,根植于生生不息、蕴含着灵性的自然界。说起来,沈从文对于生命的认识与郭沫若还有某些相似之处,这就是:仰慕自然,崇尚本能,颇有“泛神”的意味。面对湘西山水,面对巧夺天工、天籁自鸣的大自然,沈从文的感觉是“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沈从文钟情自然,从自然界的植物生长和动物生息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和生命的欢乐。他曾这样充满激情地写到:置身在湘西山野树林中,“一拍手,就常常可见圆头长尾的松鼠,在树枝间惊窜跳跃。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当成一个球,在空中抛来抛去,俨然在这种抛掷中,能够得到一种快乐,一种从行为中证实生命存在的快乐。”(注:沈从文:《昆明冬景》,《沈从文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自然界所奏出的如此欢快的生命乐章,使作者产生了这样的“神悟”:“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注:沈从文:《美与爱》,《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在这里,作者所强调的生命中的“神”实际上指的就是自然界的本性: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巧夺天工,造化万物。 人依赖自然环境而生存。人有自然的特点和灵性。从某种意义上讲,自然生命的本性也就是人类生命的本性。他笃信自然生命与人类生命在本性上相通,认为人本身就是自然界大家族中的一类成员。因此,沈从文说:“流星闪电于天空刹那而逝,从此烛示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注:沈从文:《美与爱》,《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在沈从文的眼中,湘西的人与湘西的山水自然就是这样灵性相通、九九归一的。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在解析人的特性时指出,本我层面上的人与生物界有相通的特性,此时人遵奉的是快乐原则。沈从文笔下的许多湘西主人公正是如此。作者运用自己的生命观看取生活,从自然化形态的角度去审视许多湘西人的生活群落,热情地描摹人的本性,尤其是性的本能,展现了一幅幅生命欢歌的乐图。 《雨后》可说是一篇展示人的自然化形态特征的杰作。在这篇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在雨后的山深之处,四狗与他的女伴欢乐聚会的情景。在这里,作者描绘的自然界是博大、深沉而富有灵性的,作者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们受到自然灵性的启迪,敢打敢闹,敢爱敢恨,舒张自如,皈依自然。要不在四狗的眼中,为什么会“听一切大小虫子的鸣叫,听晾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听树叶上的雨点向地下跳跃,听在傍近身边一个人的心怦怦跳,全是诗”呢?实际上,此时此刻,四狗的心境与大自然的灵性已经和谐地融为一体了。在这里,自然的本能就是人的本能,自然界的生命形式就是人类的生命形式,人与自然实现了最大程度的沟通与交流,甚至消融在自然界的山水之中,人及其生活形态已是自然界的组成部分了。 自然与人性是沈从文小说中反复歌咏的一个主题。由于作者对自然灵性的理解出神入化,因而在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也就游刃有余,显得十分轻松自如。自然界生生不息,人的生命的欢歌也就缕缕不尽;自然界的形态繁花似锦,人的欢歌形式也就多姿多彩。《夫妇》中的那一对青年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人皆太觉得这时节需要一种东西了,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月下小景》中男女主人公也是这样:时节从春到秋,两人的情感也瓜熟蒂落。《阿黑小史》中的阿黑与五明也是这种自然本能与生命欢歌的出色的表演者……在沈从文那里,上述情形都是人生形式的一种理想化形态,生命的欢歌放射出和谐的旋律、悦耳的声音。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类的这种生命欢歌有时也是忧伤的、凄苦的,甚至是悲剧性的。对此,沈从文曾说过:“个人理想虽纯洁崇高,然而附于肉体的动物基本欲望,还不免把他弄得拖泥带水。”(注:沈从文:《小说的作者和读者》,《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柏子》中的柏子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弄得拖泥带水”的人物。也许我们还不能说柏子与那吊脚楼的妇人之间没有一点儿情的纠葛、爱的缠绵,他每每选择这位妇人而不到别处去随心所欲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指出,柏子为了满足自己的基本欲望,为了寻求生命的欢乐所付出的代价是相当惨重的。半月或一月的劳苦积蓄,只在这一晚就开销了,然后再去没命的劳作,以等待下一次欢娱的到来。这就是柏子的人生。这种人生表面上也是一种欢歌的形式,但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其中痛苦的、悲剧的实质。因为按照现有的这种生活形式循环下去,柏子将永远失去自立门户、自成家业而过上和谐的家庭生活的机会和权利。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种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