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从1985年前后起始,史铁生小说中抽象的哲理探讨意味便渐趋浓烈,《命若琴弦》、《一个谜语的几种猜法》、《中篇1或短篇4》、《我与地坛》等等,对这些作品的解读过程一直在不断地强化着笔者对史铁生小说的这一基本认识。以一种充满灵性与诗性的语言传达人物被置于难以超拔的生存困境之后对存在意义的追问与领悟,几乎成了八十年代中期之后史铁生小说中唯一贯穿始终的精神要旨。因此有论者断言:“史铁生在当代作家中是哲学素养最高的作家。”(参见邓晓芒《灵魂之旅》第15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这一点在史铁生的《务虚笔记》中表现尤为突出。 《务虚笔记》是史铁生迄今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在笔者看来,《务虚笔记》乃是史铁生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是在他前此中短篇小说创作基础之上对自己既往人生与写作经验的一种全面整合与升华。这是一部用“心”之作,唯有以“心”去认真地贴近、体会并聆听,我们才可能最大程度地逼近史铁生此书写作的本真境界。认真地品味小说的标题,乃是我们理解这一小说的最佳切入点。所谓“务虚”者,乃指作者对于个体与人类存在诸问题的苦思冥想,它最突出地体现了这一文本所具备的深邃驳杂幽暗不明的哲理玄想色彩。而所谓“笔记”者,则当然指文本的一种形式特征,一种看似随意而为,实则更强调如实地探寻记录作为个体或类存在的“人”的全部心灵奥秘的文体特征。我们注意到,在《务虚笔记》中曾出现过这样一段话:“你必于写作之前就看见了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浑沌还是非常遥远……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休无止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第100节)在此处,“浑沌”当指一种对人类存在奥秘的澄明与认识,而这样一种终极式的答案是永远无法被证实的,于是每一个追问者便只能永远地在路上,只能永远地追问下去了。在这个意义上,追问的过程本身即可以被理解为存在澄明地敞开自身的一个过程,或者说,存在只向那些永不止息的不懈追问者打开自身。而史铁生对“浑沌”的谈论,则充分表明他正是这样一个理想意义上的追问者,他的许多中短篇小说,他的《务虚笔记》,乃可以被视为他不懈追问的一种真实可靠的文字记录。《务虚笔记》,正是对诸如有限与无限,必然与偶然,凡俗与奇异,绝望与追求,真实与幻觉等充满了两难悖论色彩突出地表征了当今现实世界中人类生存境遇问题的深入思考与表达。 读《务虚笔记》,笔者首先注意到了它非常突出的一个特征,那就是对“不确定性”的沉思与表达。无论是人物,情节的设置与构想,还是思想的沉潜凸现与语言的运用表达,“不确定性”这一特点都表现得异常突出。此处所谓“不确定性”,当指史铁生在小说文本中达到的对以个体形式存在的作为类的“人”的一种现在进行时式的生存状态的领悟、把握及体认。它所寓指的乃是具有鲜明哲学家气质的史铁生对人类存在的种种可能性的思索与探寻。也只有在这种以“不确定性”的表达方式对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类生存的种种可能性进行了尽可能穷尽的沉思与表达之后,史铁生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思索探寻人类存在之谜的精神主旨才可能得以最终完成,他所不懈追问的“答案”也才可能自在地呈现于共同的作者与读者面前。本文即试图通过对《务虚笔记》所凸显出的“不确定性”这一特征的分析与理解,来最终达到对《务虚笔记》这一现代小说文本某一侧面的深邃思想的领悟与认识。 《务虚笔记》的“不确定性”首先表现在史铁生对人物的命名方式上。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一部具有强烈的思辨与独白色彩的现代小说文本,众多的人物都没有具体的姓名,而一律冠之以英文字母符号,这本身就既是对读者阅读能力与经验的挑战,同时也更是史铁生一种带有冒险色彩的自我挑战,因为他以这种特异的方式而为自己设定了一个难以企及的艺术目标。依据一般的长篇小说写作规律,这种比较抽象的人物命名方式很容易模糊人物之间的不同个性,并最终因人物的混淆难辨而导致小说写作的失败。然则唯其如此,才更加鲜明地凸现出了史铁生的巨大创造力,凸现出了他杰出的写作能力。在笔者看来,作家的这种人物命名方式背后所潜隐着的正是史铁生的基本人生哲学,是他试图在一种更为广阔的视野中表现思考更为普遍的人类存在意义的基本艺术理念。它首先标示了史铁生在探索人类存在的各种可能性方面所作出的第一步努力。但在对《务虚笔记》人物描写的分析理解过程中,我们还进一步发现,不仅人物的命名方式是极其抽象模糊的,而且在故事情节充分展开后,什么人物在什么时候要经历什么事情也都缺乏明确的界定,既可能是“这一位”,也可能是“那一位”。在这一方面,我们注意到了小说中甚为普遍的如下一种表达方式。比如“那个缥缥缈缈的男孩儿就像是我,就像所有的男人的记忆,在传说般的往昔岁月……走进过一座美丽的房子”。(第31节)“我说过,T的父母与Z的叔叔乃至于F医生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混淆不清。”(第149节)“T的父母是谁?可能就是F医生的父母,也可能就是Z的叔叔和婶婶——不过这可能是我的错觉。”(第146节)等等。我们发现,通过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史铁生在尽可能地使用一些诡秘的模棱两可的文字,来极力消解人物与事件之间的一一对应关系,因而把某一人物个体的苦乐与梦想,把他所经历的爱与恨的折磨,加以普泛化,交织到了每一个人物个体身上去。这样一来,也就给读者创设了一个极为阔大的想象空间,可以猜想,当L的欲望极度膨胀时,F、Z或者C是否也在蠢蠢欲动,甚至,作为读者的我们自己是否也早已坐卧不宁了呢。每一个人物个体都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又都可以浓缩为某一人物个体。由个体到群体到类,由类再返至个体乃至自己,史铁生其实是在以一种极其睿智的方式来为自己也为读者提供一个反省存在的绝妙机会。我们注意到,在“孤单与孤独”这一章,作者曾写下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语:“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务虚笔记’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