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新写实小说”或“先锋小说”以其对终极价值追索的舍弃、对旧有价值模式的拆解及激进的形式革命给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期的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生机与活力,那么,以邱华栋、朱文、何顿、张旻、东西、徐坤、毕飞宇、祁智、李冯、刁斗、韩东、鲁羊等为代表的所谓“晚生代”作家的出现,构成了90年代小说界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线。从这批小说家的创作实绩考察,他们并非以叙事技巧与叙事语言选择的创新使人振奋,而是凭其在题材领域的开拓即对当下文化背景下人的精神世界极富深度的人性挖掘,表现90年代“存在与虚无”的形而下叙述及形而上思考而令人感到沉重,从而变得深沉起来。在他们的写作中,文学相对进入了一个平缓期,这些作家不再对社会的、历史的大问题发生浓厚兴趣,那种迷失感隐藏在时尚性写作之下,文学写作普遍成为即时写作。在他们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人与人、人与环境、生活方式、两性关系的主题与倾向,宗教和深度思想已暂时消退,浪漫主义进一步削弱,非批判的现实主义蔓延开来(注:参阅吴亮:《批评者说·九十年代的写作、艺术和流行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因此,“晚生代”小说成为“后新时期”文学发展中极为重要的内容。这里,我们以其代表作家邱华栋的小说创作为研究的切入点,通过对邱华栋小说欲望化叙述表现形态的分析和评判,特别是他对当下人们生存的精神虚无、伦理价值等精神意向的探索,进一步认识“晚生代”作家的写作品性以及作品的价值、意义所在。 一 可以说,在90年代还没有一个小说家像邱华栋这样,在大量的几乎迄今为止的全部作品中倾尽全力地表现人的欲望与梦幻,表现欲望在现实、在现代城市中的极度膨胀和消长,并通过对欲望的展示,表现城市与人性、欲望支撑下的人性在生活中的错位,表现当下的生活与时代的本性。我们感觉,邱华栋像一个穿行在欲望沟壑中的刺客,以他年轻人所具有的非凡的勇气与胆识,在稠密的城市与人群中游历并记录下亦喜亦悲或难言悲喜的生动故事。 邱华栋的写作,充分表现出他对人的自然天性和基本欲望的肯定。当代的生活史,就是欲望的力量不断产生、高涨、满足以及不断松弛、懈怠、再起、紧张、期待等周期性循环。“一个民族的历史,也就是这个民族的群体欲望不断此起彼伏的循环兴替”,“在欲望的鼓动下,生活展开了它那绚丽的画卷。欲望是‘生活之父’,是生活程序的软件”(注:谢选骏:《荒漠·甘泉》,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24页。)。当代中国自80年代迈进90年代以来,一个无欲的社会已经在时代的阵痛中轰然坍塌,而在那片瓦砾与废墟之上,欲望的洪流开始在这个现实世界的每一条街道流淌,这种欲望的冲击使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这些欲望的生成则集中在现代城市。进入90年代,中国的城市,尤其是大都市才成为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城市。而大批人口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市,成为城市新移民,充分表现出整个社会、时代的骚动不宁。邱华栋的小说充分表现着都市空间本身的成功扩展和膨胀、现代生活节率推进的快感与高速旋转后精神坐标的倾斜。那么邱华栋是怎样表现这种文化上的激进和其对世俗的认同呢? 事实上,现代城市环境加剧了人的欲望的膨胀,加速了对欲望满足的渴望,这种近乎疯狂的对欲望的追逐也很容易使人的精神走向虚无。 邱华栋小说中最早出现的是一批城市的“闯入者”的形象。《手上的星光》中的“我”、杨哭和林薇,《闯入者》中的吕安、赫建和杨灵,长篇小说《城市战车》中那一大群青年艺术家,构成了现代都市轮盘中活跃的分子或细胞。 我的杨哭从东部一座小城市来到北京,打算在这里碰碰运气。我们都很年轻,因此自认为赌得起……我们都是属于通常所说“怀揣著梦想”的那类人。我和杨哭除了梦想,便口袋空空,一文不名。但我们至少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我们俩离开青春时代还不算太久,因此保留了足够的热情打算把剩下的青春年景在这座城市中消耗掉,借以换取我们想得到的东西。 ——《手上的星光》 在黑暗之中,这一地区仿佛是升浮起来的岛屿,有多少快乐的人群在那里欢宴!那些被高级商场与名牌轿车吞吐的男人和女人则像是一个种群,他们的笑容与声音混合着淫靡的气息与华贵的灯光,构成了城市森林中迷人又叫人厌弃的风景。这时候吕安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觉得自己是这座森林中的一只鸟,一只奇怪的鸟,也许还瘸了一条腿,像某种鹳类那样在大街边向城市眺望。 ——《闯入者》 邱华栋首先把城市置于人物面前,让他们感受城市那老虎机般“令人瞠目结舌的、类似于肿瘤繁殖的速度在扩展与膨胀”,然后,他们怀着异常复杂、迥异的心态眺望城市,走近城市的玻璃山。人仿佛成了被放出的“笼中困兽”突然有机会去较斗。一方面邱华栋极力渲染着城市之“恶”,一方面又让人怀着亦爱亦恨的心态充满自信地去投入其中,诸如“各自投入绞肉机一样的北京和深圳,像一块带着血丝的肉那样和很多城市肉渣一起搅拌着。这两座城市都同样有吞吃各自人性与肉体的好胃口。”城市越来越使人在欲望云海中变成平面人,成为人的庞大的敌人。可人们依然像吸食鸦片一样成瘾,在半梦半醒之间穿梭,最后迷失于巨大的城市盆地,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必须要去爬那些玻璃山一样的城市楼厦,“肯定有人在这里摔得粉身碎骨,也肯定有人抓上了那些玻璃山,接受了城市的认同,心安理得地站在玻璃窗内欣赏在外面攀援的其他人,欣赏他们摔下去时的美丽弧线”。在这充满刺激的欲望拉力赛中,人性的丑陋在城市阔大的空间里演绎出无数生动的环境戏剧。说到底,城市诱发了无数的欲望之火,欲望又营造了残酷的生活之恶。杨哭、吕安、林薇算是城市欲望的幸运者和成功者,但在他人追逐欲望的过程中几乎全部丧失了自我,无不引发生命本身的阵痛。也许生命就是痛苦的,这种痛苦的存在才能激发生命的潜能。生命不是积极保护,而是积极扩张。邱华栋用富有激情的文字写人在欲望追逐中所经历的痛苦,正视人与现实的种种冲突,在冲突中领略人生,求证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各种欲望,作为反抗环境压力的“生理需要”而存在、而活动起来,倘若无视或不顾及这些需要,有机生命就会趋于解体。所以,“欲望成为维持有机体正常生存必不可少的积极形式。”(注:谢选骏:《荒漠·甘泉》,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27页。)邱华栋小说中的“闯入者”们都试图在酷烈的生存竞争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摆脱城市造成的物质与精神巨大反差下的阴影。他们找寻的只是某种约是俗成的结果,而不是找寻的过程,意义在他们那里变得荒唐而又可笑起来,《环境戏剧人》中主人公的精神之旅就遭到世俗生活的重创,他们自身的行为方式也显得无可奈何,自我迷失,价值失衡,精神因落地无着而走向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