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写作并非女性写作特有的现象,至少在80年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小说的诗化、散文化几成时尚。老作家如孙犁、汪曾祺、中青年作家如阿城、何立伟等,都曾创作过一些淡化人物情节、刻意营造气氛、充满浓郁诗情的优秀小说作品。但读者和评论界多将之视做对一种文体风格的追求,对小说多元化的一种必要补充,而无法上升到艺术立场和文化立场的根本转变。 当读者和评论家把眼光投注到特别是新时期的女性写作时,他们才发现,真正称得上诗性写作的,甚至不是一般的女性写作,而只存在于以林白、陈染、海男等为代表的所谓女性个人化写作之中。简言之,诗性写作已成为女性个人化写作的一大鲜明特征。 梳理近来评论界对诗性写作的研究,我们发现,评论界目前做得更多的,是对表现在女性个人化写作中的诗性写作,作意在彰显这一特征的现象学研究,解剖具体的小说文本,分析这些小说文本的艺术结构、语言运作方式及文本与女性独特生存经验的关系等。这些开拓性研究,对总结女性个人写作以推动女性文学的繁荣,意义重大。 诗性写作无疑是女性个人化写作的一大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立即就可以成为女性个人化写作的一大优势。从普泛的层面看,它表现出来的是女性写作中文学叙事的严重匮乏。 新时期以来的女性叙事文学创作,在叙事策略的选择上一直处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女性主义文化启蒙使女性作家从整体上表现出一种叙事的文化觉醒。她们不愿意生活在男性建造起来的叙事传统的阴影之中。四、五十年代以来(二、三十年代是个少有的例外,虽然那时仍处在女性意识觉醒的阶段),女性叙事文学对男性叙事话语的模仿和复制,使觉醒了的女性作家“难对满面羞”。娜拉式的出走又使她们面临新的惶惑:出走决绝而必要,然而何处是归程?窘迫无计的一部分女性作家不得不暂时地收敛起自己的文化立场,万般无奈地以“旧瓶”(男性叙事传统)来装“新酒”(女性生存经验)。即使是像张洁、张辛欣这样的文化观念新进的女性作家,也难逃这一文化厄运。张洁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沉重的翅膀》自不待言,即使是非常女性化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因其涉足精神之恋而轰动一时),也并未形成独特的女性叙事话语。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最后的停泊地》,也是在传统叙事框架之内,传达女性的欲望和体验。这甚至造成对“女性文学”的误解和误读。仅仅着眼于内容上的观念的革新,是男性作家也能胜任的。刘慧英在其著作《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中,便将男性作家有关女性问题的作品,也划入“女性文学”之中。另一方面,建构属于女性自己的叙事话语,进而形成自己的叙事传统,又远不能一蹴而就,从理论到实践,都需假以时日,长期摸索。也是出于万般无奈的窘迫,诗性写作(甚至很皮相地)便成为另一些女性作家唯一的选择。套用现成的术语,这是一种“勉强的解决”。 作为一种“勉强的解决”的诗性写作,其实有它很深厚的文化根基。由于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原因,女性叙事文学在漫长的文学史之流中,一直是“空白之页”。这个空白,是由诗歌写作来作勉强的填充的。说是一种“勉强的填充”,不仅表现在量的多寡上,还反映在质的高下上。哀怨和取媚之作,充斥于传统女性诗歌写作之中。这种从形式到内容的诗歌传统,作为“集体无意识”,影响和制约着一代又一代女性作家。稍作统计和分析,我们就可以发现,从概率看,在女性作家中,从诗歌、散文起步,然后转入小说创作的比率甚大。林白、陈染、海男便是如此。以小说作为早期实验文体而又独具风格的女性作家,微乎其微。我们能够举出的,只有胡辛等不多的几位。从表象看,会归结在女性的多愁善感、感觉细腻等生理心理特征,深层动因则来自女性作家对抒情性文体的向往和自信,对叙事性语文体的畏惧和拒斥。80年代女性诗歌(甚至散文)成为一道炫目的风景,便是一例。甚至有人断言,真正意义的女性写作,当是以表现女性意识(特别是性意识)觉醒的女性诗歌的出现。一些完全转向小说创作的女性作家(海男、陈染、林白等)仍然拥有一份“恋诗情结”,也是一个佐证。 这样,从文学叙事的角度,不管女性作家们是否愿意承认,无可回避的现实是,即使当红的王安忆、铁凝、方方、池莉和毕淑敏,也仍然难免继续生活在男性叙事传统的巨大阴影之下。她们得以与主流叙事文学相抗衡的,不在叙事话语的建构,更多的是在叙事对象的选择上。王安忆的长篇近作《长恨歌》,其反映和表现的女性历史宿命是完全女性化的,但作为文体上所显示出来的特点,最多只是“母辈”作家(茹志鹃的《百合花》、杨沫的《青春之歌》)叙事风格的延续和拓展而已。那种俯瞰和君临式的叙事结构,带着鲜明的男性叙事印记。至于铁凝,则因《秀色》等晚近作品的主流叙事特征而标志其在经由《麦秸垛》和《棉花垛》形成的女性书写上大大后退。方方、池莉、毕淑敏等人,更是从来没有划入纯粹意义的女性写作一类。其原因自然主要不在类似方方的《埋伏》这类作品,基本上不将目光投射到女性生活,而在她们创作叙事话语骨子里的的“雄性化”。 承认这一现实,意在为建构女性叙事话语,创造必要前提。事实上,以林白、陈染、海男为代表的诗性写作,正在作艰苦的革命性努力。 经由诗性写作建构属于女性自己的叙事话语系统,是由对文学叙事传统的叛离开始的。 文学叙事传统,是男权文化的表征之一。它与男权文化一样地源远流长,树大根深,难以摇撼。人们习惯将文学(小说)的叙事上溯到穴居人时代。可以推想,当打猎归来的男人们围着篝火讲述他们的经历时,女人们很有可能处于一种“在场的缺席”的尴尬境地。叙事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带着勇武、冒险的雄性色彩。演绎到后来,它的宏阔、完整、严谨、波澜起伏等等,既为再现男性经验、历史所必需,又理所当然成为男性文化的隐喻和象征。它代表着男性群体对世界和生活的包容、控制与操纵。高屋建瓴、视野开阔、全知全能的叙事,是它基本的性质和风格。前面提到的那种诗化、散文化式的叙事,完全可以认作是男性“雌化”之后的产物。它之所以历来叨陪末座,正是因为它从根本上难以见容于男权文化。人们在习惯上会将其视做“荏弱”和“柔媚”,而“荏弱”和“柔媚”正是女性极其重要(男性极其需要)的性征。虽然理论上人们正在进行男女双性化(同时具有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心理特征)的研究,正如女权主义者以“要成为男女双性化的人,妇女必须在她们的个性中加入男性特征,或者更像男人”为由,批评男女双性化一样(注:[美]珍尼特·希伯雷·海登、B·G·罗森伯格:《妇女心理学》,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P79。),男性要在他们的个性中加入女性特征,或者更像女人,自然有悖于男权文化准则。譬如《红楼梦》,从叙事风格看,它有相当多柔媚和荏弱的成分(借用作品中现成的术语,叫做“水做的骨肉”),假如不是后来的好事者从中读出阶级的差异和家庭的中落,它很大可能只会成为案头清供。然而阶级斗争史和家庭兴衰史则另当别论,它是男权文化的最为本质的核心之一。《红楼梦》及其叙事,便在政治文化的层面,尽显其光彩,而为世人所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