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中,“闲适”一直是作为新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获得其自身的发展,而“闲适”文学的主要表现形态是“散文”这种文类,因为追求以“生活的艺术”为中心的“闲适”的生活方式、生活情趣、生活哲理与小品散文的“体性”取得了高度的和谐。也就是说,正是“闲适”散文促使创作主体的人生态度、审美观念与表现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闲适”散文作家往往崇尚老庄式的淡泊名利、不求闻达的人文精神,主张超政治、超时代、近人生的文艺观。发端于“五四”以后二三十年代的“闲适”散文正是对清闲安适公开的文学追求,是对宁静平和、超然物外的古典境界的营造。因此在文体形式上,它采取的“谈话风”的小品样式,正如厨川白村描述过的那样:“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随笔)。”(注:引自鲁迅翻译的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而这种优雅闲适的essay文体的生成又具有两个层面:一是作为文学表现内容的“闲适”,一是作为文学表现形式的“闲适”。 在表现内容上,新文学的“闲适”散文大多取材于身边琐事。尽管林语堂说过小品文是“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注:林语堂:《〈人世间〉发刊词》,见《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三册)。)但事实上,他们的作品大多趋向于谈“苍蝇之微”,所以郁达夫曾引用当时许多人挖苦《人间世》“只见苍蝇,不见宇宙”的话,对林语堂作了嘲讽。只要翻开“闲适”散文作品,随意浏览一下,就可发现大量此类题目:《蚊子与苍蝇》(周作人),《妓女与妾》(林语堂),《男人》、《女人》(梁实秋),《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叶灵凤),《眠月》(俞平伯),《红叶》(孙伏园),《谈吃与画饼充饥》(张爱玲),《“春朝”一刻值千金》(梁遇春),《听话的艺术》(杨绛),《吃食和文学》(汪曾祺),《谈病》(贾平凹),《衣》、《食》、《住》、《行》(林斤澜)等等。应该说,作家自由选择题材的过程,其实也是作家创作心理中的“闲适”意趣寻求自由表达的一种物态化过程。正是这些“衣”“食”“住”“行”的身边琐事才最能体现作家的生活情趣和“闲适”态度;同时,作家们“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也通过对身边琐事的抒写,“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注:林语堂:《论小品文笔调》。)于是,在“闲适”散文的题材选择上也相应出现了二种不同的层面:物态化层面和情态化层面。这二个层面交织一体,集中体现在“闲适”散文大致相类的意象群上。 意象是主体审美情感同外在客观物的一种互感和同化,是物我双向交流的一种审美策略。在个体文化心理结构中,作家的审美情感、审美态度同他的人生态度、价值取向如网状般联结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所以,意象的选取和生成,实质上也体现了作家的某种人生态度和个人理想。在“闲适”散文中,经常出现在作家笔下的是这样一些意象: 一、“水”——“雨”意象。由于现代“闲适”散文作家大多出身于江南水乡,所以他们对“水”有着一种天然的情分,就如周作人所说的:“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注:周作人:《北平的春天》。)柯灵对浙东水乡更是渲染得如仙境一般:“代可曾到过浙东的水村?——那是一种水晶似的境界”,“明镜般的湖泊,一片烟波接着远天。”(注:柯灵:《野渡》,《柯灵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同时,与“水”相关联的“雨”也是“闲适”散文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周作人多次感叹“雨还是故乡的好”(注:周作人:《夜航船里》。)。早在1902年8月,他初到南京时就在日记中写道:“吾乡雨极多,故一闻雨声,不觉神爽,殊不可解。”汪曾祺对西南联大读书时昆明的雨季更是记忆犹新、赞叹不已:“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注:汪曾祺:《昆明的雨》。)无论是“水”意象还是“雨”意象,从表面看,似乎都凝聚着作家的思乡情结,正如汪曾祺说的:“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注:汪曾祺:《昆明的雨》。)(尽管汪曾祺的故乡在江苏高邮,但青年时的生活已使他将昆明看作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其实,从深层次看,却仍是作家对植根于潜意识中的“闲适”情趣的倾慕,对“现在”都市的下意识拒绝和对经验生活中乡村所固有的那种安逸、平和情境的依恋。这种心态在周作人的《苦雨》一文中表现得尤为典型,在他给孙伏园的这封信里,先回味了在故乡卧在乌篷船里听雨玩水的美境:“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然而对照北京的雨,作者不由得黯然神伤:“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因为不仅“雨具不很完全”,而且园墙被淋坍,“梁上君子”光顾,甚至夜间睡眠不安,“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一边是“梦似的诗境”,一边是大雨带来的无穷烦恼,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故乡“雨”、“水”的偏爱之情,而这种心情几乎成为一种情感潜流流贯在他的许多“闲适”散文中。如《乌篷船》是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收信人“子荣”正是他自己使用过的笔名),作者向“子荣”描述了坐在乌篷船上的“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闲适”的乡村景色;“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闲适”的生活态度;“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闲适”的生活方式。这里,作者对水乡生活的把握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他笔下,水乡的声、色、景、韵与作者悠闲自在的心境态度交互融合,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然而,这种水乡生活体现的优雅、闲适的心境不仅仅属于周作人的散文,柯灵笔下的浙东水乡也处处浮动着轻灵秀雅的吴越女儿般的风姿:“午后昼静时光,溶溶的河流催眠似的浅唱低吟,远处间或有些鸡声虫声。山脚边忽然传来一串俚歌,接着树林里闪出一个人影,也许带着包裹雨伞,挑一点竹笼担子,且行且唱,到路亭里把东西一放,就蹲在渡头,向水里捞起来系在船上的‘揉渡’绳子,一把一把将那魁星斗似的四方渡船,从对岸缓缓揉过……。”(注:柯灵:《野渡》,《柯灵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读着这样的文字,不由得使人联想到美学家阿米尔的话:“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境。”(注:转引自朱光潜:《文艺心理学》第九章,《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确实,浙东水乡的自然风景渗透着作者如“水”般恬适、闲淡的心境,而作者那无边的乡思,那童年时乡村生活的记忆,那文人骨子里对山水依恋的“闲适”情趣也正是通过江南的“水”、江南的“雨”这些意象传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