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陷井》、《褐色鸟群》、《青黄》到《大年》、《锦瑟》,格非一直在一个遥远的时间,陌生的空间里编织着流畅的想象。我们已习惯于读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如1+1=2那么简单,可在格非的世界里我们却看到了一个一个的人,飘着莫名的思想,说着玄妙的话,看到在所有季节里雨都在疯落,搅乱正常的秩序,正常的情欲,看到大段大段的空白、拼贴、错位,世界充满偶合和生生死死的宿定以及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孤独、隔膜、猜疑。格非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便在思想意识更加复杂的知识分子所聚焦的环境——大学校园的背景上展衍开来,书中的大多数人物,又有着与作者自身最接近的身份大学里的知识分子——学生、讲师、教授等。作为一个敏感且充满了“先锋意识”的小说家,格非是如何构建这个微妙复杂的一处?他企图传达什么?我想,在《欲望的旗帜》(以下简称《欲》)中,我们首先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象牙塔里的荒诞剧 象牙塔是个进口的词,代表清明的情感和纯洁、光明、智慧,宛然建构了一个远离凡尘的庸俗之乐、情欲之嬉,游渺于常人生活之外的世外桃源。《欲》中的绝大多数人便居于这塔内。贾兰坡是著名的教授兼博导,曾山、宋子矜为其门阀,张末是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老秦等与会人物都是大学老师、教授……这是一群应有着精妙思想与言论的学者,生活和往来于有绿树有草坪有整洁的专家大楼的“举世闻名的花园大学”内。然而在崇高的学府之地,格非以敏锐的智慧,娴熟的语言演绎的是一出荒诞异常的闹剧,令人在读其文字时,捧腹不已。梳理其脉络,荒诞之处有二: (一)学术会议的荒诞。《欲》全文分为六章,附尾声。除第四章标目为“欲望的旗帜升起”与尾声外,其余五章都与会议有关,如“预备会……”,“会议再次中断……”,“会议闭幕……”,可以说,全文情节由学术会议始,由学术会议终,以学术会议为大的茎干,而牵扯出人事之变。学术会议在高等学府召开,是极正常的,但我们若细审之,便不禁哑然失笑了,这哪是学者们召开的严肃会议,纯粹是一群大人玩的劣质的“过家家”的游戏罢了。首先,除了作者反复强调这是一次重要的哲学问题的会议外,会议实质讨论的内容我们一无所知,或者说与会者没有一个是真正关注会议的实质的,而是籍此希望获得各种不同的利益,本末倒置。人在其中各行其事,唯一被忽视的是哲学。如曾山沉溺于贾教授死的疑虑和对张末的回想中,宋子矜奔波于女研究生的打胎和迎接妹妹的到来,老秦则神秘莫测地酝酿着有关大计划。其次,会议的得以召开是凭了一名制造假药的商人——邹元标的赞助,而这名商人称这次赞助是“与那帮知识分子开个玩笑”。邹元标中途被捕,会议陷入危机……与会的人还沉浸在一惊一乍的情绪中,旁观的张末已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酝酿已久的哲学讨论会即便算不上一个恶作剧,也会给人荒诞的滑稽感”。总之,这个重大的学术会议如何的庄严、肃穆,我们不得而知,倒是会议中一些吃喝的细节,与会者们世欲的心灵,内心欲望的膨胀,在这里得以曝光,使得迂腐的学究们大出洋相。老秦终究凭此奠定了他成为青海教授、博导的地位,而纺织女工与唐彼得的婚姻是会议的意外收获,它永远证明肉体比精神来的实在。学术会议实际上成了一出荒诞剧上演的契机和舞台。 (二)人物命运的荒诞。命和运,在中国文字里透着莫测和天数。格非表叙的特征之一便是干脆放弃对命运的探索,直接去描绘命运的表现。这表现在生活中异常琐屑,蕴藉在点点滴滴的细微感受中,却总是偏离了原来的要求、愿望和出发点,由此产生晕眩又迷乱的荒诞感。而格非“先锋”的文字特点:大段的空白、错位,叙述角色的替换,时空的零乱组合……更是加剧了这种荒诞感。如贾教授悴死之谜,在《欲》文中它是无解的,慧能法师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曾山觉得他是智慧可亲,而宋子矜和老秦以为他有如鹰隼的眼,其身世之谜也是无解的。这些可以说有些神秘主义,是冥冥中不可名说的荒诞。但曾山、宋子矜、张末命运的荒诞则不在于神秘,而在于追求不得的失败和无奈,是命运对于现实的捉弄或者现实对于命运的捉弄,这又以宋和张更加突出。以张末为例,我觉得张末是作者最为钟爱的一个人物,他小心翼翼的从各方面来完成她命运的流程。可以说,张末的一生是追求爱的一生,而又永远处于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的矛盾里,这是知识女性特有的心理。“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张末就开始了对于爱情的憧憬与向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向她走来说‘我们回家’——一幅充满纯真与美好的画面,这个画面缠绕了张末的一生并指引着她寻找归宿。然而,现实总悖离她的心灵,第一个偶像音乐老师对她不屑一顾”;药剂师引发了她心中欲望的朦胧渴望,却与母亲私下相好;曾山是个有着哑铃脸型的憨厚男子,他给她以安全感,更因为他是第一个主动热烈追求她的男子,张末终于筑下了爱情的巢,最终却离婚了;邹元标是张末生命中最奇异的人,偶然的邂逅,双方却都产生了不可压抑的激情,这完全是情欲的魔鬼,是一种生命本能的吸引,但张末强大的理智每一次都保护了她。张末只能隔着很远的距离来想念曾山,她甚至企图抛弃知识的体面……然而张末需要的简单的打动永远只能在梦幻中发生。“怎么会这样?”她一遍遍的反问着自己,她流着“忧伤的泪水”要“回到她一度遗弃的生活中”,命运是如此荒诞,经不起推敲。 格非是一位善于将机智切入作品的小说家。这种机智在《欲》文的荒诞性中得到了极大的延伸,他自如地想象和编织,将我们带入缭乱的画面。这是一个表面的感性世界,具有直觉的特性,而我们总力图依据感性的事物进入理性的世界,力图找出作者心中或自我心中的心理建构:为什么格非笔下的净土竟产生如此多的荒诞?他或它的寓意何在?我以为,这二者的答案是一致的,那就是: 真实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