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人、剧作家著称的郭沫若,自1919年发表《牧羊哀话》至1947年创作《地下的笑声》,其小说创作历程漫长,变化也多。其中自20年代前后至20年代中期的“身边小说”,闪烁着浪漫主义的光辉,堪称“创造社”前期创作的杰作,也是中国浪漫抒情派文学的“中坚”。这类作品计21篇,其特征为主观抒情;其题材、人物、技巧均服从主观抒情、宣泄苦闷的需要;其文体多采用“自叙传”形式,显然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但又有超越,具有鲜明的社会色彩。 一 郭沫若浪漫主义小说的基调是主观抒情,主观抒情的特征是宣泄苦闷。郭沫若的文艺观斑驳陆离,曾信奉“艺术是现,不是再现”(注:郭沫若:《文艺的生产过程》,《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7月版,第217页。),“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注:转引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9月版,第581页。),赞赏“歌德是个伟大的主观诗人,他所有的著作,多是他自己的经验和实感的集成”(注: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7月版,第310页。)。郭沫若的浪漫抒情小说,着力宣泄他的青春苦闷、生存苦闷与社会苦闷,深镌着他个人经历、经验与实感的烙印,具有强烈的主观性。不论追求幻美、哀叹身世,或愤世嫉俗、述怀言志,均感情真挚、热烈,不掩饰,不作假,不勉强,而是自然的流露,正如他所云:“文艺也如春日的花草,乃艺术家内心之智慧的表现。诗人写出一篇诗,音乐家谱出一支曲子,画家绘成一幅画,都是他们感情的自然流露:如一阵春风吹过池面所生的微波,应该说没有所谓目的。”(注:郭沫若:《文艺之社会的使命》,《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7月版,第200页。)这里的“文艺无目的论”,实际是对“自然流露”的强调,强调作家抛开个人一切狭隘的功利,忠诚于生活,执着于艺术。 郭沫若本着“内心的要求”,通过对美的渴求、美的幻灭与伤悼,尽情宣泄自己的青春苦闷,谱写了一首首哀婉缠绵、飘忽空灵的爱情诗篇。美与青春同在,美使人间生意盎然、色彩绚丽。青年郭沫若心中的美,通过对青春少女的形体美与心灵美的赞美而表现出来。在《残春》中,爱牟随白羊君从福冈到门司“养生医院”探望病中的贺君,与“看护妇”S姑娘发生了一段隐约的恋情。S姑娘18岁,中等身材,气质优雅,性格温婉、柔顺、质朴,容貌姣美,黑耀石般的眼仁放出光彩,神韵袭人。爱牟不禁为之动容,当晚在梦中与她幽会于笔立山头。姑娘的躯体“好像大理石的雕像”,两肩“好像剥了壳的荔枝”,双乳“好像两朵未开苞的蔷薇花蕾”,散发着神奇的魅力。爱牟正欲为姑娘叩诊肺尖,白羊君赶来通报他妻子手刃两子的噩耗,就赶紧回家。妻子手持血淋淋的短刀投来,爱牟抱着儿子倒在血泊中,惊醒后感叹这“Medea的悲剧”。美的幻灭,使爱牟沉浸在依恋、失落与伤感中。在《喀尔美萝姑娘》中,海外学子的“我”,为喀尔美萝(注:喀尔美萝,一种用砂糖熬成的食品,有的做成达摩祖师,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美人鱼,有的是果品,有的是馒首。上面涂以泥金朱红和其他颜料。)姑娘似梦如烟若雾的美而神魂颠倒。“我”,家有贤妻,“我”礼赞她为圣母玛丽亚,像母亲或姐姐一样地爱着,深感婚姻是“另一种意义”的悲剧。“我”一见这日本国卖糖食的少女,“尝着了一种对于异性的爱慕”。她,那一头“浓腻的黑发”,一支“希腊髻式上的西班牙针”;那“莹黑”、“灵敏”、“柔媚”的眼睛,那“浓密”、“鲜明”而“富有生命”的睫毛,“在破纸窗内露出的半面”,“低垂”、“娇怯”,“如像复着半朵才开放着的六月菊”!“我”惊美而思美,焦躁而疯狂,竟至荒废学业,不顾家庭。但“我”始终不敢向姑娘告白国籍身份,姑娘也因贫寒而沦落为咖啡店侍女,后又被富商纳为外妾,使“我”对美的追求归于毁灭。在《叶罗提之墓》中,描绘“我”与堂嫂的一段恋情,堂嫂之美体现在象牙雕刻般的玉手上。当“我”得知堂嫂死于产褥后,就吞下她在无名指上戴过的金色的顶针,殉情而死,表明美的追求可望而不可及,也不可得。 《残春》、《喀尔美萝姑娘》、《叶罗提之墓》侧重于刻划人的形体美,但S姑娘的自强、喀尔美萝姑娘的无私、堂嫂的自重,也都体现各自的心灵之美。《落叶》则侧重于描绘人的心灵美。该篇由日本姑娘菊子致中国留学生洪师武的41封情书组成,表现了菊子高尚、纯洁、热烈、真挚的情感及善良、正直、坚强的品性,尤其是思想境界开阔:身为基督教徒,却反对做立在人头上的说教者;身为战胜国子民,却同情弱者,深味败北者的悲哀。菊子心灵如此美好,然而,旧式婚姻的失意者洪师武却为爱她而绝她,使她悲伤地匿迹南洋,成为一片“委身于逝水的落叶”。该篇中“我”为故事串连人,是郭沫若为纪念他的日本夫人安娜而作,是他借此倾吐对美的渴求与幻灭的痛苦。以上诸篇均以婚外恋为外衣,而内核是咏叹幻美,抒发强烈的青春苦闷,反对陈腐的旧制度、旧礼教与旧习俗。篇中肯定自我,张扬个性,反对人性的扭曲与压抑,与“五四”儿女追求个性解放的文化心态合拍,是“五四”时代思潮主旋律中一支沉郁哀婉的歌。 在郭沫若的浪漫抒情小说中,倾吐生存苦闷的,比例甚大。青年郭沫若学贯中西,才华横溢,却谋生无着,只好以撰稿的微薄收入养家糊口,饥寒交迫,落魄潦倒。作品大致有国内生活与海外遭遇两类。国内困境以《漂流三部曲》为代表。该篇又分《歧路》、《炼狱》、《十字架》三篇。《歧路》写爱牟在上海谋生无门,不得不让妻子晓芙和三个儿子返回日本,自求生计。爱牟确是走到了人生的歧路,只好“尽性地把以往披在身上矜持的甲胄通统剥脱”。《炼狱》写爱牟孤寂地面徒四壁,一如生活在炼狱之中。被朋友邀游于无锡惠山太湖,见湖光梅影,听鸟语风声,深感自己是“被幸福遗弃的囚人”。《十字架》写爱牟拒绝长兄一千两银子的汇票和C城红十字医院高薪高职“聘书”,宁愿被困苦钉在“十字架”上,不向家族势力和旧式婚姻制度屈服。全篇充满眼泪、叹息、悲伤和故里不能归省、妻儿无力供养、才华无法施展的悲愤。描写上海生存苦境的,还有《矛盾的统一》、《圣者》、《后悔》、《亭子间中》、《湖心亭》诸篇,都是《漂流三部曲》的姐妹篇。有的侧重写“猪狗窝一样”的住房,妻子衣衫褴褛,连牙病也治不起;有的侧重写儿子残破低廉的玩具;有的侧重写脱贫无计,购物无力,在“大放盘”的低价抛售声中,连“洋碱”也买不起,扔掉一块假银元也感到后悔;有的侧重写挨冻;有的侧重写忍饥。各篇充满对人间不公的血与泪的控诉和怒吼,甚至以自怨自艾、自伤自责来宣泄恼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