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进入文明阶段以后,各行各业的分工日趋精细。在社会各行业中,知识分子扮演着“批判者”的角色。因之,“思考”和“言说”(形之于文字便成为著作)就成了他们参与社会实践的基本途径,同时,“思考”和“言说”也是知识分子赖以谋生和实现自我价值的基本方式。 真正的知识分子总是力求无畏地抒发自我的心声,“任意而谈,无所顾忌”(注:鲁迅《我和〈语丝〉的始终》,《鲁迅全集》第4卷,1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其“思考”和“言说”的动力都来自于对真理的虔信和忠贞。正如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所言:“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果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注:《鲁迅全集》第8卷,19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鲁迅本人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以丰富而深邃的思想,犀利而冷峻无比的“言说”,显示了现代知识分子在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所具有的强大能量,及其不可替代的社会地位。 鲁迅在他的创作中激烈地批判中国国民装模装样的做戏习性,和不敢正视现实、不敢直而人生的劣根性,激烈地抨击中国文学的“瞒和骗”的传统和自欺欺人的“大团圆”民族审美心理。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向现代文学艺术家发出倡议:“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直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注:《鲁迅全集》第1卷,24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鲁迅本人就是这样一位典型的“新文场”上的闯将。终其一生,鲁迅都力图真诚地生活,真诚地思考,真诚地“言说”。他曾在《华盖集·题记》中这样描述自己的生存和写作状态:“……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注:《鲁迅全集》第3卷,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这是鲁迅真性情的完好写照,也表明鲁迅与虚伪、做作、善于做戏的中国文人传统毅然告别的绝决态度。 然而在现实生活和创作实践中,鲁迅却又经常要面对真话与谎言的二难抉择。他在去世前不久写了《我要骗人》一文,声称要借助“骗人”的方式来获得心灵“暂时的平安”。(注:《鲁迅全集》第6卷,48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可是,真正的骗子从不把自己的心思公之于众,像鲁迅这样公开亮出“骗人”旗号的实际上倒是真正的老实人。况且“我要骗人”本身就是一句大老实话,它对说谎行为具有双重的破坏和解构作用:其一,言说者一旦宣称“我要骗人”,那么他所说的谎话便不会再有人去相信;其二,“我要骗人”内在地包含了对自身具有颠覆力的涵义——既然你是要骗人的,那么你说“我要骗人”也可能是在说谎,其实,你并不骗什么人。 总之,“我要骗人”这句话充满着矛盾和悖论,它富有象征性概括了鲁迅一生的言说和写作状态,他经常在欲说真话与难以道出真话之间摇摆不定、犹豫彷徨;他的作品因之形成了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晦涩含蓄的语言风格。而且他小说中的人物也时常陷入既不想说谎,又说不了真话的尴尬境地中。 鲁迅视野中的“谎话”与“假话” 首先,鲁迅认识到谎言具有抚慰苦难者心灵的功能。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对此进行了阐释:“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注:《鲁迅全集》第1卷,159~16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鲁迅发现宗教、哲学等文化形态从终极意义上看,只能起到制造梦境(谎言)、抚慰痛苦的功效。他在写给许广平的第一封信中说:“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诉困苦的半生,请他帮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之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注:《鲁迅全集》第11卷,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将来”和“死后”的命运是难以预测的,但人们听了牧师或圣人的劝慰后,便往往会忘却现世的苦难,渐渐步入一个虚幻的梦境。在此,鲁迅触及到了宗教、哲学等文化形态的本质:从某种程度上看,一切文化形态都在编织“谎话”,只不过这些“谎话”往往有利于世道人心,有利于缓解人们在现实中所遭受的痛苦罢了。 其次,在对敌斗争中,为了保护自己和团体的利益,说假话和说谎话也是在所难免的。鲁迅在杂文《半夏小集》(五)中从这一特殊的角度,对真话与谎话问题进行了饶有兴味的表现。这段文章由A和B两个人的对话构成: A:B,我们当你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所以几种关于革命的事情,都没有瞒了你。你怎么竟向敌人告密去了? B:岂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说出来,是他们问了我呀。 A:你不能推说不知道吗? B:什么话!我一生没有说过谎,我不是这种靠不住的人。(注:《鲁迅全集》第6卷,5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在这段对白中,A和B两个人的主要分歧在他们对“可靠”这一人的品性有不同的看法,而这实际上涉及的是真话与谎言的问题,A认为一个“可靠”的人对同志、朋友是应该说真话的,但为革命事业着想,对敌人则不妨说假话、说谎话。B则狡辩道:一个“可靠”的人应该对所有人说真话,所以当敌人问他“关于革命的事情”时,他就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