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实”旗帜下的诉讼 列宁曾以肯定的态度引用过费尔巴哈的话:“艺术并不要求把它的作品当作现实。”(注:列宁:《哲学笔记》,转引自刘纲纪《艺术哲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9月版,第323页。)而在当代迅速崛起的纪实文学,作为艺术中的一个特殊门类,却要求人们把它的作品当作现实。 对文学而言,“真实”是一个永久的话题。《庄子·渔父》有言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汉代学者王充对“言事增其实”、“辞出溢其真”的现象,深恶痛绝。他的《论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著名史家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赞誉司马迁和他的传记文学,最看重的就是其真实性:“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清代学者钱谦益在《复李叔则书》中说:“真则朝日夕月,伪则朝华夕槿也;真则精金美玉,伪则瓦砾粪土也。”西方学者也认为,一切艺术只有以自然的真作为基础,艺术的美才可能存在。狄德罗就说过:“艺术中的美,跟哲学中的真理具有同一基础。真理是什么?是我们的判断与事物本身的吻合。摹仿的美是什么?是描绘跟事物的吻合。”(注:转引自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6月版,第171页。)纵观古今中外,对文学要真实的问题,似乎大家是众口一词的,没有什么异议。 但是,文学的“真实”又是一个长期探讨、争论不休的理论问题。人们虽然对文学要真实没有异议,但对文学真实的解释,却歧议多多。至今,仍然不断有探讨文学真实问题的文章发表,提出种种充满智慧的见解,还没有形成一个归根结蒂的统一认识。 对于纪实文学,“真实”更是一个首当其冲的敏感问题。纪实文学的创作实践轰轰烈烈,有关纪实文学的理论探讨却冷冷清清。如果有一些谈论纪实文学的文章,也大半是有关真实的笔墨官司。在中国当代文坛上,类似《天网》、《法撼汾西》以及最近的《马家军调查》等因作品内容真实问题而引起的诉讼层出不穷。那些虽未涉及司法官司,但被人指责为失实的案例则更多。我们随手就可以拈出一些例子: 1986年第6期《文艺争鸣》杂志发表范硕的文章《评〈“二月逆流”纪实〉》,对1986年4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纪实文学《“二月逆流”纪实》中记述粉碎“四人帮”过程的内容提出质疑和批评。范硕根据他掌握的可靠资料,指出这部“纪实文学”对抓捕王、张、江、姚的时间、地点、顺序、方式等等方面的记述,都不符合事实。范文认为,这些虚构固然强化了阅读效果,但也歪曲了历史真相。十年后,叶永烈在他的《1978中国命运大转折》一书中,也有针对性地引用了《“二月逆流”纪实》中的若干片断,并大量征引了粉碎“四人帮”的执行人张耀祠和汪东兴提供的内幕情况,对《“二月逆流”纪实》作者的“想象力”予以否定。 1994年11月5日,刘金在《文艺报》发表了《“纪实文学”的歧途——读梅桑榆的〈侵华日军大遣返〉》。文章指出,《侵华日军大遣返》无中生有地杜撰了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一些日本军队向新四军投降,并同新四军组成“混合部队”进攻国民党“税警团”的情节,公然捏造了新四军与侵华日军同流合污的“事实”。 纪实文学的重要一支——传记文学也遭到批评。人民出版社副总编、《人物》杂志主编马连儒先生发表意见说:“目前传记的首要问题是不真实,表现在:史料不准确,作者凭空想象,甚至歪曲事实,凭空编造。”他呼吁:“要还传记于真实。”(注:见《传记文学的真实性不容忽视》,载《文艺报》1995年12月1日。)旅美著名科学家杨振宁也对传记文学的失实表示不满,他说:“我最近看了国内一本传记文学《华罗庚》,不忍卒读。对于华罗庚,我是了解的。作者坐在家里乱写,那怎么行呢?”他认为“传记就是传记,不能掺入想象”。(注:见《传记就是传记不能掺入想象》,载《大河文化报》1996年7月29日。) 因失实而引起学术界、科学界强烈反应的两部纪实文学是《发现黄帝内经》和《心血泪酒祭吴宓》。前者是著名作家柯云路的作品,被中科院院士何祚庥和一些医学专家斥为“严重违反科学”、“严重违反医学常识”。后者是张紫葛教授的作品,1997年一出版,就遭到学界很多知情人的激烈批评,主要原因还是真实问题。 安黎的《我看当今“纪实文学”》一文集中表达了人们对纪实文学作品失实的强烈不满。他认为,一些“所谓的纪实文学,既没有‘纪实’,更没有‘文学’可言。他们是谎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注:安黎:《我看当今“纪实文学”》,载《文学自由谈》1994年第3期。)这些话虽有些过于严厉,但的确不是危言耸听。 “真实”是纪实文学的生命所在,作品的失实直接威胁到纪实文学的生存和发展。但是,面对失实的纪实文学,我们仅有愤慨和谴责是不够的。显然,我们还应有更深入的思考。作者出于种种目的,弄虚作假,混淆视听,这是造成纪实文学失实的最容易看到的原因。但是,如果我们把问题仅仅归结为作者职业道德的迷失,就过于简单化了。我们还必须看到,即使作者并无弄虚作假的动机,作品仍然有失实的可能。或者说,作者虽然在努力地反映真实,他的作品的真实性仍然有可能得不到人们的认可。盖因在当代才走向兴盛的纪实文学,其文体还远没有达到稳定和成熟的程度。不论是作家还是读者,对纪实文学文体的认识都很肤浅,对其文体特征的把握还不准确。尤其是对于什么是纪实文学,纪实文学应该讲述什么样的真实,应该怎样讲述真实等最基本的问题,人们都有着彼此不同的看法。所以,有些作者面对“失实”的指责很不服气,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因而,我们有必要在深入探究和充分讨论的基础上,为纪实文学的真实确立一个大致的规范,然后依据这一规范具体问题具体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