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批在荒唐的时代产生的荒唐的作品。对于它们,我们很难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或“现代主义”这些现成名词来进行简易的归纳,因而在评价之时也就倍感为难,或者从单纯的政治观念出发大张挞伐,或者干脆视而不见。结果,这批作品长期被视为“异类”(也许连整体的“类”都算不上),备受歧视。 然而,一旦把它们聚拢过来,我们却惊奇地发现其中的波澜迭起、五色斑斓: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1928)、张天翼的《鬼土日记》(1930)、老舍的《猎城记》(1932)、张恨水的《新斩鬼传》(1926)及《八十一梦》(1941)、王任叔的《证章》、钱钟书的《灵感》、许钦文的《猴子的悲哀》、周文的《吃表的故事》……既有精心结构的长篇巨制,也有随意挥毫的游戏之作,甚至还有一些可冠以“杂文”、“散文”名目的作品(如鲁迅的《智识即罪恶》、钱钟书的《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一个个熟悉的作家大名与一篇篇陌生的作品名称之间异乎导常的组合,为中国现代文坛提供了一道奇特的景观,而在这些“错位”之后,则是值得我们沉思的一连串问题。 这批作品最明显的共通之处,就在于其幻设性。“幻设”一词,出自明故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曰“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八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鲁迅先生亦称“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指出其特征为“寓言为本,文词为末”,并认为所谓“幻设”者,“即意识之创造”(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其实更准确地说,“幻设”应该说是有虚构的“变异之谈”,体现在《阿丽思中国游记》这一批现代作品中,便是其荒诞无稽的文体形式:在一段遥不可及或者故意含糊其辞的时间里,如《证章》中的“中华民国三千年”,《鬼土日记》中千篇一律的“某日”“某日”;在一些绝不可能的地方,如《八十一梦》中的“天堂”与“狗头国”,《灵感》中推翻了帝制的“地府”,《智识即罪恶》中的“油豆滑跌小地狱”;由一些身份或相互关系相当奇特的人物,如《阿丽思中国游记》中的英国兔子傩喜先生,《八十一梦》中伯夷叔齐、潘金莲、猪八戒不拘上下古今的齐聚一堂,参予演出;连故事情节也故意荒而诞之,神而奇之,如《猫城记》中乘坐飞机降落火星上的“猫国”,《鬼土日记》中阳世之人凭“走阴术”游览“鬼土”。乍看之下,简直可以“童话”视之。 然而,揭开这层令人眼花缭乱的“外衣”,我们却不难发现有阴惨惨的鬼魂肃立在马戏团的帷幕之后。那些纯属“幻设”的千奇百怪,与我们身周的社会现实忽然都有了千丝万缕、割舍不尽的联系,尽管经过了明显的漫画化、陌生化,它们骨子里仍然潜藏着沉重得令人不安的“过度真实”,各式各样的夸张、变形、修辞杂耍令人捧腹,与此同时,影射、暴露、不加掩饰的政治控诉却又时时溢出故事的文本之外,穿透了笑的烟幕,使笑声背后混杂着苦涩、轻蔑、厌恶、憎恨等等无法一笑置之的情绪:“猫城”里的猫人劣根千年如一;“鬼土”中高低两层界限森严;兔子绅士所持为宝典的《中国旅行指南》其实是本中国人的“恶习大全”(《阿丽思中国游记》);“天堂”里“有的兽头人身,有的人头兽身”,“兽头们大摇大摆,……人头的总透着寒酸些。”(《八十一梦》)……这一切都无法不让我们联想到司空见惯的现实,种种早已习以为常的不合理事物一旦配上了“猫城”“鬼土”种种不可思议之背景,便有了所谓“疏离认知”(Unfamiliarization)的效果,引起了读者的特别注意。在这里,幻设的“滑稽”上升到了现实的“讽刺”,现实缺陷借幻景而凸现,使幻境比现实更加现实。显然,这才是这批作品本质上的共通之点——讽刺性,或者说,用幽默的手法表达出来的道德义愤。 与《儒林外史》、《阿Q正传》等近乎写实性的讽刺小说相比较,《猫城记》这一类小说有着怪诞不经的“超现实”艺术样式;与一般的幻想小说(如科幻小说、乌托邦小说)相比较,它则更具“寓言为本,文词为末”的幻设性特征,主观的讽刺意图极其鲜明,强化了“反现实”意味;与纯幻想的神话、传说乃至寓言、童话相比较,它则舍弃了对神仙、法宝等超自然力的崇拜,也舍弃了简单明白的正面的道德训诫。事实上,这类作品中的幻想天地,正如张天翼所说,“和阳世社会虽然看去似乎不同,但不同的只是表面,只是形式,而其实这两个社会的一切一切,无论人,无论事,都是建立在同一原则之上的。”(注:张天翼:《鬼土日记·关于〈鬼土日记〉的一封信》。)超现实、反现实,与现实“建立在同一原则之上”的“真实”,这些因素极其微妙的渗透结合构成了此类小说鲜明的特质。如果勉强给它立个名目的话,或许应称之为——幻设型讽刺小说。 二 联想到中国传统“不言怪力乱神”的实用理性精神与平和中庸讲恕道的价值体系,那么怪诞的幻设与辛辣的讽刺的产生其实都可算“异类”,这就是为什么此类作品不发达且大多命运不济的原因。但是,中国民族性中同样也有喜象征、好讽喻的一面,故“异类”的产生也并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而是带有一定的必然性的,“异类”与“异类”之间的结合更是早已有之,甚至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