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界各民族间艺术的交互撞击与汇通,使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古典理想,渐渐风化为遥远的神话。随着中国开放大门的敞开,众多天悬地隔的国度顷刻间结成朝夕呼应的艺术近邻;横亘在大陆与台湾之间那条天然海峡、人为鸿沟,再也阻止不了互通有无的夙愿。从新武侠小说热、琼瑶热,到三毛热、席慕蓉热,台湾文学一次次的蜂涌登陆,对大陆文学构成了强有力的冲击。即使我们仅仅把目光移向裹挟而入的现代派诗一隅时,也会惊奇地发现:隔岸有歌声,隔岸有美妙的歌声,那歌声曾一度席卷小如弹丸的孤岛,包揽诗坛天下。 究竟是什么魔力,令50年代开放在孤岛文化荒园上的精神花朵——台湾现代派诗,鬼使神差地令无数心灵倾倒?我认为,这乃是它优卓的个性本质使然。那么台湾现代派诗具有怎样优卓的个性本质呢? 一种极具代表性的意见认为,台湾现代派诗主要特征有二,一是诗形上以散文的节奏取代韵文的格律,一是诗质上以主知的诗想取代感伤的诗情,表现主知诗想时主要运用了戏剧化、象征化、意象化三种表现手法,语言富于机智、反讽和反论。(注:杜国清:《新诗的再革命与现代化》,见《复旦大学学报》1990年2期。 )这种概括系统而又深刻,只可惜好象完全是从英美现代诗那儿扒下来的衣服,直接套在台湾现代派诗身上,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合体,不足以揭示出台湾现代诗的个性所在。事实上,台湾现代诗虽然浸淫过欧风美雨,但它毕竟生长于中国大地,所以躯体里时时喧啸着传统血液;并且它领摄的三个诗社(现代、蓝星、创世纪)乃至众多诗人间(如纪弦、郑愁予、余光中、洛夫、痖弦、罗门、覃子豪、杨牧等)也错综复杂,其个性难以为一种即定理论所穷尽。如此说来并不意味着它无法从整体上加以界定涵盖,只要根据诗人具体创作深入探掘,仍然能够找出它个体间借以维系的“共同语言”。 知性的纯粹和真情的抒写 台湾现代派诗对古典诗含英咀华、对西方诗入而复出的最大收益是导致了对诗歌纯粹性的自觉追寻。纪弦在他的六大信条中就公开亮出“追求诗的纯粹性”招牌,洛夫也反复表达过类似意见。这使现代派诗人在价值取向上各行其轨,而在把纯粹性纳为审美理想上却惊人地谐调起来。具体说来,台湾现代派诗的纯粹性可以从以下层面加以认识。 1.开掘潜意识的心灵视界,构筑诗意的超越性、永恒性与纯粹性。缘于生命本体意识的自觉与政治、社会环境实况的变异,台湾现代诗在素材与主题的感受观照方面,既没有重蹈古典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式的、神与物游的情思客观化感受方式故道,又不趋同大陆现代诗《乡村大道》(郭小川)式的、倚重反映论将情思纳入理性思维感受方式新途;而是深入内省,以自我的主体感觉为座标,开发心灵的潜意识宇宙。这些“醒着做梦的人”(洛夫语)时时倡导潜意识入诗,实现对传统的“诗言情”观念的革命。白萩说艺术家的主要职责是忠实于自己的感动,洛夫认为唯有在人的潜意识中才能发现生命中最纯粹最真实的品质,纪弦干脆主张新诗追求一种纯粹的超越和独立的宇宙之创造。他们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他们常在意识与潜意识、现实与超现实之间跃动诗思,构筑个人潜意识与梦的世界。那个世界,少与现实的直接碰撞,少政治情结实用的纠缠,少对外在世界的扩张参予,满溢情感空间的多为超越时空、却尘脱俗的纯真淌动,多为以顷刻或一点心灵轨迹捕捉,抵达普遍化与永恒化境界的企图,那个世界划清了与散文世界的界线。余光中的《长城谣》、商禽的《逃离的天空》、周梦蝶的《菩提树下》、罗门的《流浪人》、方思的《黑色》、叶维廉的《爱与死之歌》等都昭示着这种特质。如“月在树梢漏下点点烟火/点点烟火漏下细草的两岸/细草的两岸漏下浮雕的云层/浮雕的云层漏下未被苏醒的土地/未被苏醒的土地漏下一幅未完成的泼墨/一幅未完成的泼墨漏下/急速地漏下/空虚而没有脚的地平线/我是千万遍千万遍唱不尽的阳关”(张默《无调之歌》)。这首真挚的诗,是一个流浪者夜晚流浪悲怆空虚心境的写意,前八行景色视觉印象与心境已叠合成一个浑圆的情景整体,营造出一个物我浑然的黯淡纯情氛围。经结句点破,前面高而低、近而远的景色,便激活出流浪者空虚悲怆的主旨所归。顶真句式铸成的画面重迭旋律复沓,连缀众多意象为回环的圆形结构,契合了人生无尽头、天涯无归路的主旨与生命流动轨迹。再如周梦蝶的《十月》:“就象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甚至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与诗人其它诗一样,这首诗把个人愁苦加以普遍化,内蕴一种禅理和哲思,似真又幻,既现实又超现实,置身超越时空的高度欣赏生命姿态,借助时光流逝,暗示人生的生与死、悲与乐,说明人生逃不出时间控制,若能化蝶超然物外最为理想,一种死亡即永生的佛教禅机宣显中,已有庄子超绝时空、等齐生死的观念意味。 抽样分析表明,台湾现代派诗的纯粹性追求引起了两个直接变化,一是总“企图在物象的背后搜寻一种似有似无,经验世界中从未出现过的、感官所不及的一些另外的存在”(注:洛夫:《从〈金色的面具〉到〈瓶之存在〉》,见叶维康主编《中国现代作家论》,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6年出版。),究明事物本质,充满强烈的知性内涵。难怪纪弦说“现代诗的本质是一个‘诗想’,传统诗的本质是一个‘诗情’”,难怪覃子豪说“理想的诗,是知性与抒情的混合产物”,难怪洛夫说现代诗“是意识的,也是潜意识的;是感情的,也是知性的;是现实的,也是超现实的”。这里所说的知性,既是思想智慧又是艺术智慧,既是一种悟性的表现,又是冥思苦想中静悟出的人生哲理与体验,而非刻意苦求的产物。二是使为数不少的诗罩上了一层伤感悲戚色彩。如《无调之歌》有股沉重的凄清气息,《十月》已触摸到诗人“哀莫大于心死”的颓丧灵魂内核,罗青的《死亡,它是一切》以及商禽《逃离的天空》对死者的悼念,都缠绕着存在主义意识的藤萝,危机感严重。产生如此状态与诗人的切入角度以及特定社会现实有关。诗人们认为“从生命的消极一面去了解生命的积极意义”,从残败生命困境中体验生命意义才会有知性深度,这种切入视点势必造成浓厚的孤绝情调;关键是“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价值挑战,难免不令人根生出孤绝与伤感,这种情调虽不无对现实的曲折批评,却也易钻入虚无之瓮。 2.现代派诗拥有阔达的世界,面对它的斑澜多元,任何概括都显得无力而有失准确。若要硬性规定的话,主要题旨则凝聚为人生人性的探求、乡愁情结与人间温情的涌动。 现代意识强劲的抒情主体,视人与自我为生命抒唱的缘起与归宿;所以,人类自身的哲思、人生究竟的探寻、生命本质的凝眸,构成了他们的情思主旋律。对此,洛夫、覃子豪、纪弦都曾精辟地论述过,《石室之死亡》(洛夫)、《当我死时》(余光中)、《第九日的底流》(罗门)、《过程》(纪弦)等都乃最佳明证。羊令野的《蝶之美学》写道:“从庄子的枕边飞出/从香扇边沿逃亡/偶然想起我乃蛹之子/跨过生与死的门槛/我孕美丽的日子/现在一切游戏都告结束/且读逍遥篇/梦大鹏之飞翔/而我只是一枚标本/在博物馆里研究我的美学”。借彩蝶对一生的总结评价,曲现作者积极的生命哲学,彩蝶虽然经过香扇扑打,但毕竟在年轻的春天恋过爱过,即便寿终正寝,仍能作为一枚有魅力的标本供人玩赏研究,死而无憾,死得其所。文明塔尖上造塔的罗门,在《城里的人》中阐明,钢铁与大楼支撑起的都市文明,将人异化成了赚钱发财的工具,感叹“欲望是未纳税的私货/良心是严正的关员”,其中不乏厌倦都市与生命的批判精神,也不乏生命本质的发现。再如基督教徒出身的蓉子,她的《当众生走过》的人生咏叹里充满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突然间琴音变奏/你稔熟的辙痕已换/于是风又转调同样地/将前代的履痕都抹掉——当众生走过”,人的生活道路必然受到时代制约,后人不能重复前人,只能在继承基础上超越,众生都乃历史的见证者与中间物,流逝变幻的人生思考,承载了入世积极思想。上述例析可以看出,无论是现代诗社、蓝星诗社侧重的人生境界抒写,还是创世纪诗社侧重的无限人性展开,台湾现代派诗对人的思考发现,都有一种脱离阶级关系历史内涵的抽象唯心色彩,有一种超功利性的倾向;并且也都掩饰不住内在的悲怆,如大量存在的生死玄想就烙印着空虚黯淡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