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张洁? 什么是张洁? 哪一个是张洁?” 1985年,张洁的好友、女作家张欣辛在专论张洁文章开篇的三个问句象一个预兆,给熟悉张洁的读者对她即将“变异”以警示。(注:引自张欣辛:《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见《张洁研究专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2月版,第76页。)那时, 张洁最具影响力的一批作品如《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祖母绿》、《方舟》等,不论创作的基调还是创作意图都甚是显豁,不论她采用“温柔感伤”的语调,还是疾愤昂扬的抒情形式都是在维护着一个乌托邦,一片纯净的心灵世界,一道耸立于时代的分裂、动荡、摧残、扭曲、贬斥——荒诞时间流程中——的精神防线。张洁将一颗“脱俗”的心急切地呈送给读者,试图证明,神圣理想会让现实贫瘠的大地变成精神棲栖的家园。那时的张洁,是“童心般的真诚和执着的五十年代”的缩影和象征。因而,不难发现,她的作品中,钟雨、曾令儿、叶知秋、万群、梁倩、柳泉、荆华、贺家彬们是张洁;那些二元对立的是非判断,以及美学上对揭示真/假,美/丑,善/恶的执着偏好也正是张洁的特点;而那个为弱小个体挑战“历史巨人”作不疲咏叹的诗人就是张洁。 张洁这一阶段的创作,奏出了反思历史时代的沉痛音符,演成了张洁式的“赎救”主题(以坚定的信仰和不可动摇的使命感,义无反顾地为集体牺牲,由此获得自我赎救。)不过,由于作者彻底滤除了人物个体内部存在的是非、善恶、矛盾、混乱等“杂质”,而叙事的比喻关系又仅仅只存在于简单的概念之上(单纯、天真——美;复杂、油猾——丑。)致使作品在认识和表现社会、人性、矛盾、价值时显得肤浅、幼稚、表象、片面、教条,存在着缺陷。 公允地说,张洁的局限不是纯粹技巧和功力的问题,它是五十年代过来的那代人不可一步跨越的历史过程。政治的腥风血雨曾经冲刮过这代人的头脑,对思想的禁锢、惩罚、审判使这代人思维的模式、方法、手段曾经被纳入统一的规格。这是一代特殊的人,他们“把前途看得太顺利、太平坦”,“对理想充满了无比的信心”,“心里只有正义、信念、前景、纯洁、善良、前进”。(注:引自张法:《试论张洁创作个性及其作品的内在意蕴》,见《张洁研究专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2月版,第274页。)张洁用全部真诚追忆了历史中的这代人。 1989年,《只有一个太阳》(以下简称《》)发表,终于“坚硬的心壳下密封和压抑了多少年”(注:印自唐晓度、王光明:《论张洁》,见《张洁研究专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2月版,第277页。)的热望、理想不再是张洁唯一的兴趣,它标志着张洁真正走出了已经远去的历史,即使仍然恋恋不舍,还是告别了她那极具个人化评价历史、事物、价值的方式,放弃了“在一种骄傲多于惆怅的心境中培植”(注:印自唐晓度、王光明:《论张洁》,见《张洁研究专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2月版,第293页。)的一株株“理想标本”。 张洁变了。 她那镌永而热烈的语言不再对读者发挥理想主义的启示作用,反而成为解构乌托邦的咒语。《》中纷纭的事件,碎片似的结构,连同叙事语流(注:叙事语流:叙事学术语,也就是指夹杂着叙述者搁开叙述而在叙述文本时插入的种种议论。参阅马丁·华莱士《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2月版)第163—165 页关于“叙述者种种”内“隐含作者”部分。参阅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第19—22页并24页注10、第188—194页。)的突如其来、冲涌碰撞,极大地侵扰、困惑着读者,而隐藏在叙事结构中的作者意图也更加扑朔迷离,复杂难辩。 《》最初发表就引起了孟悦(注:孟悦:当代中国诗学界女学者,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目下正旅美访学。)的重视,孟悦对它的评价成为其力作《历史与叙事》中极有分量的篇章(注:参阅孟悦:《历史与叙述》,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140—147、 133 、150、150、147—148页。)。孟悦发现,鲁迅与张洁在回忆、记忆、历史、过去这些共同主题中,以不同的方式揭示了同一幕人类戏剧——一个希望与无望、拯救与放逐共生的戏剧,一个乌托邦与现实世界、未来与过去、生命与死亡共生的戏剧。(注:参阅孟悦:《历史与叙述》,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140—147、133、150、150、147—148页。) 不过,孟悦忽略了成就小说那“诗人与震惊搏斗”(注:参阅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的别有用心的叙述形式。她认为,张洁“似乎已经无暇或无意于为这个巨大瞬间营造故事性和形式结构”,“无暇或无意于把多重变幻的感觉和视点整合为性格人物”,“没能把这次西土之行写得再稍微精致、含蓄、讲求形式一些”(注:参阅孟悦:《历史与叙述》,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140—147、133、150、150、147—148页。)。作为当代文艺学领域当之无愧的女杰,孟悦对《》意义的挖掘是在理论蕴含极为丰富的思考中完成的。她所破译的《》的神话、话语、心理情结如何反射作家置身的历史瞬间以及作家对这个瞬间的心理体验,其思想走入的深度已经超越了评价作品本身。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未及深究的《》的叙事结构不但继续被忽略,而且使某些文章作者可以据为理由,不视不见,在否定《》艺术形式的重大突破时敢于那么随便、坚决。1996年11月,一本题为《神话的窥破》(注:陈惠芬:《神话的窥破》,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5页。)的出版物,在抄用孟悦论及《》的观点时,发挥了否定《》的叙事结构的见解。文章说,“张洁在《》中所做的不过是实录历史的这一刻”(注:陈惠芬:《神话的窥破》,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5页。),认为“那碎片式的表达,愤激的语调、速写般的勾勒,都无形中传达出写作者的‘漫不经心’”(注:陈惠芬:《神话的窥破》,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5页。),并认为这正是她在“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来表现”(注:陈惠芬:《神话的窥破》,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7、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