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适在其《文学改良刍议》中一开头便指出:“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陈独秀也在其《文学革命论》中说:“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就是那位当时主张保存旧戏曲的张载厚也认为“文学之变迁乃自然的现象,即无文学家倡言改革,而文学自身终觉不能免多少之改革;但倡言改革乃应时代思潮之要求,而益以促进其变化。”(注:《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10月版,第404页、410—411页、419—420页、406页、161页。 )可见到五四前夕,认为中国文学虽然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取得了不可否认的成就,但要适应这急速变化的新形势,中国文学就必须有一个较大的变革。胡适就是“自举义旗之急先锋”。 自从康梁变法失败之后,以梁启超为首的革新派知识分子,就格外重视、甚至是特别夸大了文学在推动社会变革中的重大作用。所谓“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已成为文坛上的常见语。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各种新型的小说刊物如雨后春笋,而且在数年之内,各种各样的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大量涌现,形成了空前的文学新潮。可是,由于过份强调文学的政治作用,即文学在改革社会、改良“群治”中的威力,而忽视文学自身的建设,所以作品的数量虽多而质量粗糙,致使这一文学新潮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到本世纪初,留日学生鲁迅、周作人等曾经因为深信提高中国人民的精神觉悟,即改造落后的“国民性”,是中国的当务之急,而最能改变中国国民精神的首先是文艺,于是决心提倡新的文艺运动。尤其是鲁迅的文章,强调在当时的国际舞台上,“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述,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注:《鲁迅全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一卷57页。)。和梁启超相比,鲁迅当时更注意文艺对人们精神上的启蒙,而不只是政治上的鼓舞。但是正如鲁迅自己后来所总结的那样,当时已经处于辛亥革命的前夕,他要提倡文艺、创办《新生》杂志的动机已经是“背时”,加上文学语言上的“复古的倾向”,就更不能为多数人所接受,所以很快就以失败而告终。 辛亥革命失败之后到五四运动前夕,在留学美国的中国青年学生中,又出现了新的文学潮流,胡适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这股文学新潮接受了历史的经验教训,不再强调以文学的力量推动政治的革新,而把重点放在文学自身的改革与建设上。当然,他们所这样做,还由于胡适等远离祖国,对于我国社会的急需改变尚缺乏深切的认识,而在美国的社会生活与文化思想的影响下,对于传统的祖国文学之急需改革具有直接的、切肤的感受。1915年,胡适、任叔永、梅光迪、杨杏佛、唐钺等留美学生,在美国的绮色佳热烈讨论中国文学的改革问题。胡适在《送梅光迪往哈佛大学》一诗中说:“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注:《尝试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2月版,第116页、138—139、122页。 )这首诗明确地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然而胡适在诗中表现出的青年人的报国宏志,却受到任叔永在游戏诗中的一番挖苦与奚落。于是他又十分郑重其事地给以回答,从文学革命进而提出“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批判旧派诗人“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并且表示“愿共戮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梅光迪对于胡适提出的“作诗如作文”大不以为然,他认为“诗文截然两途”,因而“文之文字”决不可能用于“诗之文字”(注:《尝试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2月版, 第116页、138—139、122页。)。任叔永也承认“吾国近世萎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但是他认为中国文学长期不振的最大原因乃在于“文人无学”,因而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当然是“从绩学入手”,不能离开这个根本问题“徒于文字形式上的讨论”(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10 月版,第9页。)。 传统的文人知识分子,都是轻视白话文的,当时的梅光迪等,认为俗语白话“鄙俚乃不可言”,不会有什么价值。南社的诗人们口头上也讲“尤重布衣之诗”,实际上复古主义倾向愈来愈重。胡适恰好与之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在新的时代,文学不应当再为少数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凡有世界文学价值的作品,“皆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10月版,第14页。)。所以在文学的价值观上,胡适恰与旧派文人针锋相对。他的这种思想,是和当时已经形成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论”直接联系在一起的。胡适曾经历数我国古代韵文与散文之变化,认为一种新的文体代替旧的文体,都是一种革命的变革。尤其对元朝以来的小说与戏曲,他给以极高的评价,认为它们皆是以白话俚语为之的第一流的文学——“活文学”。如果这种革命的潮流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诸文人复古之劫,则我国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我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的语言”。正是这种“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使胡适坚信白话文必然代替文言文,坚定了文学革命的信心与决心:“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10月版,第12页。)正是出于这种信心与决心,才使他在白话新诗上进行大胆“实验”,终于产生了他的影响巨大的《尝试集》。 在进行白话诗的“试验”同时,胡适也逐步总结出文学改革的基本内容,即创作新文学的基本要求。1916年2月至4月间,他在通信文章的“自跋”中,先后提出了改革中国文学的五条意见,即须言之有物;讲究文法;不避“俗之文字”;不摹仿古人;不作无病呻吟。1916年8 月,他在给朱经农的信中,又补充了“不用典”、“不用陈套语”和“不对仗”三条,这就构成了著名的文学革新的八个要点。同年10月,他又在给《新青年》的主编陈独秀的信中,重抄了这“文学革命”的“八事”。1917年初,由于陈独秀的大力支持,他在《新青年》上正式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这就成了震动全国的“文学革命”运动的宣言书。而当时的鲁迅,尚在北京寓所痛苦中抄写古碑。 二 革新中国文学的大旗举起之后,立刻引起了热烈的讨论,按照陈独秀的说法,赞成与反对者“各居其半”。作为文学革新的倡导者,应该如何对待这一问题呢?胡适公开表示:“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匡正也。”(注:《胡适文存》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出版,卷一,第39—40页。)而且他还进一步说明,他所以提出这一问题,就是因为文学革命的具体是非,并不是一两个人一朝一夕所能定的,只有国中人士共同平心静气地讨论、研究、互相切磋,才能逐步取得一致的认识。按照他的解释,中国文学的革新问题,虽然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中国文学的必由之路,但同时又具有一定的学术性而需自由讨论,集思广益,才能最后取得比较一致的认识。陈独秀则与胡适的态度绝然不同。他站在文化革命者的立场上,对一切的旧文学与旧文学家,一律采取“推倒”与“排斥”的态度,根本不存在任何学术讨论的问题。正如他在给胡适的信中所说:“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注:《胡适文存》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出版,卷一,第43页。)因此他对文学革命这件大事,只是坚定而却十分笼统地提出了“吾革命军三大主义”,并没有作任何具体说明,亦没有任何具体步骤,更未从事文学革命的具体实践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