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日期的象征性运用历史上任何节日都有。毕竟,节日本身取决于历法的存在。而且日期在中国又特别引人注目(注:谢海华编《纪念节日手册》,上海独立出版社1948年版。)。中国传统上每每用一个日期代表一个阶段。本世纪汉语中“五四”这个词就是颇具活力的一个。当我们谈论本世纪中国文学时,就无法回避“五四”运动——尽管这个缩略语表达的时间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注:周策纵《五四运动》,哈佛大学出版社1960年版。)。这个涵盖十年时间的词具有象征意义,这一点我们下面还要谈到。 这个“新文学”的运动特别富于乌托邦式的期待,我们可以找出十几个带有“新”字的词汇来说明这一点,其中包括“新历”。“新历”这个词具有末世学意义。西历的公共纪年法,即纪元,据《圣经·马可福音》,是以耶稣基督的诞辰开始计算的,其中使用了“准确时间”(Kairos)这个概念。但另一方面,古典修辞学上把准确时间这个词的意义解释为“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二十世纪基督教神学中,瑞士和德国的宗教社会主义运动则把“准确时间”解释为“完成的时刻”,即得到最后拯救的“富有意义的时刻”。它不同于单纯的对时间长度的衡量——即对时间的客观记录。 毫无疑问,具有鲜明前卫意识的中国知识分子,把一种文学叫做“新文学”的时候,对上述末世学和修辞学方面的外延是都相信的。他们最现成的背景是中华民国成立的第二天即1912年1月2日发布的一个法令,该法令确定用哥利高力太阳历代替旧的农历。如所周知,对时间的确定不单单包括对现在的确定,而且也包括对过去的确定。 本文的目的是描述民国时期的时间记录法,首先我将引述某些其中包含有时间运用的文本,然后举出若干日期记录方式,对其特点加以讨论,最后则将讨论的重点放在虚构文学上,探讨虚构的日期在作品中的作用。 一.某些讨论日期记录问题的文本 陈衡哲最早发表的作品中,有一篇通常被人忽略的新文学的先驱作品,就是有关历法的专论《改历法议》,它实际上是1912年在日内瓦举行的国际历法简化会上一份文件的节译(注:《改历法议》,见《新历法》,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它首先介绍了现行历法的情况,将基督诞生日定为“无日”——还引用了英文原文noday ——然后对向几种古代历法做了简短的回顾,从古埃及、希腊、犹太和伊斯兰到哥伦布以前的美国历法。在讨论时间计算法时,把金字塔和格林尼治时间做了平行比较。这些都是在涉及究竟采用公历还是采用农历时举出的——这显然是陈衡哲最关心的所在,她的所有“译者注”都指向这个问题。她在原文中发现了这样一句话,“最近,中华民国也采用了公历纪年。”她把这个改变看作中国走上现代化道路的证据,就像日本国此前做的那样。 同样的对比也出现在胡适的几首即兴诗中。胡适所关心的是他那一代人共同关心的另一个问题:包办婚姻。《我们的双生日》一诗的内容是,公历1920年12月17日(胡适生日)正好是他的妻子江冬秀农历生日,八月十日。胡适写道: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约定,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的诗, 他喊道:“哼,又做什么诗!” 要不是我抢得快, 这首诗早被他撕了。(注:胡适《尝试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从传记材料来看,此前胡适刚同他的情人曹沛生在西湖度过了几周他称之为“蜜月”的时间,这首本来听起来是和解的诗,读来却有相当的不快。他不但将妻子同“旧”联系起来——农历也叫旧历,而且妻子也是他的一切与文学有关的活动的障碍。还有,胡适笔下的妻子简直是个文盲,威胁着要消灭他的文学作品——作者在注释中还特意强调“诗”和“撕”的谐音押韵。 同样,对农历的“旧”和公历的“新”进行对比联想的还有鲁迅,他的多篇作品中都有此类对比,最明显的是写于1924年的短篇即兴作品《奇怪的日历》,其中他简洁地叙述了他购买一本印刷质量很差的日历的经过,但对他来说真正“奇怪”的是它竟是新旧历法的混合物:按照公历排出了13年的日期,却还列出了很多所谓黄道吉日,诸如哪天宜于沐浴、理发等等。(注:《奇怪的日历》,《鲁迅全集》第8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在另一篇作品《头发的故事》中,墙上的挂历扮演了主角。它构成了故事的主框架,鲁迅让N 讲述了几世纪以来中国关于头发的寓言故事,作品的开头叙述者说: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啊,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注:《头发的故事》,见《鲁迅全集》第1卷。) 在这里,公历的地位无可置疑,但它已经成为一个新的记录系统,其中有着“记住”和“忘却”的分界线。这里引发的问题更复杂,不能单纯归结为使用这种或那种历法的态度,而勿宁是一个系统内部的问题。记住双十日很有意味地表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但是,N 的相当悲惨的个人与集体的经历和他与叙述者的谈话得出的结论却是:“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使用“新”历,而且意识到纪念日来自这个历法,又通过双十节,指向“新”历法的来源,这个纪念日可以同代表“正常”时间的记时概念进行比较。该“正常”概念是梯利奇创造的,是上述“富有意义的时刻”(Kairos)的反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