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初与本世纪末,中国现代化历程中仍面临着物质与精神错位的难题。1906年留学日本的鲁迅弃医从文,并继而形成了“掊物质而张灵明”的文化观念,是他研究了十九世纪的西方文明及受西方文化冲激的中国社会的现状后作出的文化选择,实行了由热衷科学到重精神革命的思想转换。鲁迅当年为什么实现这一思想转换,曾经是鲁迅研究领域的热门话题,只是近几年冷落了下来,但是对这个命题的认识其实远没有终结。面临着本世纪末中国现代化历程中越来越令人焦虑的物质与精神错位的难题,重行研究鲁迅当年重精神的思想,比之于其他热门话题或许更有意义,故曰“再剖析”。 上篇 文明史的启示:“致人性于全” 当科学的“巨魔”闯进人类的生活,改写着人类的历史,把人类在宗教世界里向往的“天国幸福”带进了现实世界时,这个“巨魔”很自然地在人类心目中取代了“上帝”的地位。当人类从“上帝”的手中要回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科学的“巨魔”,不再向往那彼岸世界,立足于此岸世界创造着现代文明时,又痛感那曾经遥寄于彼岸世界的精神的缺失;在“上帝已死”之后,人类又发现了“圣杯”的丢失。于是我们看到由科学“巨魔”所写的历史,显露着愈演愈烈的文明与道德的冲突,物质与精神的错位。我们发现在地上建起天堂的人们精神上其实是躁动不宁的。但是现代理性告知人们历史不可能回到“上帝”的时代,需要寻求新的精神出路。罗丹曾设想完成包括二百多人物的大型组雕《地狱之门》,提出“人类向何处去”的问题,可惜他毕其一生都没有完成。但他所留下的那尊坐在“地狱之门”顶上的《思想者》的雕像却启示人们面临现代社会的种种难以克服的矛盾思考人类的精神出路。这个科学的“巨魔”在上世纪末也走进了东方,东方文化的魅力抵不住西方现代文化的魔力,几经冲撞,古国的历史打了几个回旋后也发生了转折,二十世纪之于中国,也成为动荡的巨变的世纪。本世纪初,在古老中国开始现代化历程时,也出现了一个思虑着民族精神出路的“思想者”鲁迅。 鲁迅的文化活动起步于科学,他是由科学而走上文学道路的。本世纪初,他就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表现出对科学的热衷。早年写有《中国地质略论》《说鈤》《人之历史》等纯自然科学论文。但随着他对西方文明社会的深入体察,也沉入了对科学与文明之关系的深深思索。 1906年6月,鲁迅弃医从文, 他自叙弃医从文的原因是看到救治民族灵魂是当务之急,但原因不止于此。从他以后对上世纪末西方文化重物质轻精神偏颇的分析看,他的弃医从文还隐含着对科学难于救治现代社会精神沉沦之现状的思索。1908年他在日本东京发表《科学史教篇》一文,这虽然说明他对科学的热情不减,但目的显然不止于介绍科学史知识。他将科学史置于人类文明史的总体构架中考察,赞扬科学推动了人类文明化进程,但又指明科学史不等于文明史,科学不是判定人类文明化程度的唯一准绳,判断社会的文明化程度,必须是科学与人文并重,科学与人文彼此不能取代。 人类从科学获得理性,并以科学的理性战胜愚昧,克服对自然、对人认识的盲目,产生了人之为人,民族之为民族的自觉意识。鲁迅所描述的西方科学史,乃是人类的理性不断照彻历史的过程,“科学者神圣之光”,神圣的上帝必须让位给科学。但是当人们把科学推上神圣的地位后,也不能因此而陷入拜科学为造物主似的盲目;同样当宗教被推下神坛后,也不能因此而无视宗教在文明史上曾经有过的精神建树。 当希腊人告别了神话时代,把宇宙作为独立于人之外的客体进行研究时,兴起了古希腊时代的科学,如数学方面的几何三角;物理方面的原子论,力学,流体力学,静体力学,机械学;天文方面的气象学;生物方面的解剖学等等。其后罗马把希腊科学的成果转化为技术,又化为实利,创造了人类最初的物质文明,罗马一举而成强大的帝国,统一了欧洲,但是与这种强大跟着出现的是“罗马及他国之都,道德无不颓败”。在鲁迅看来,这种道德颓败却也为兴起于希伯来的基督教的传入并统治欧洲创造了条件。作为对继科学技术的实利化而出现的道德颓败之救正,则是基督教的“宣福音于人”,把宗教信仰与道德义务作为人的根本精神追求。于是在中世纪的欧洲,宗教为人们树立了这样的观念:信仰与道德为本,知识为次,并从属于信仰与道德。这就形成了宗教道德对科学也即是对人的智慧的压抑,于是“科学之光黯淡下去”,也即是人们所说的中世纪的黑暗。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鲁迅又看到,中世纪的宗教道德精神固然压抑了科学,使社会停滞,但“社会精神,乃于此不无洗涤,薰染陶冶亦胎嘉葩”,即产生了路德,克灵威尔,弥尔顿,华盛顿,嘉来勒等宗教改革家,革命家,艺术家,思想家。这种观点,固然是受章太炎先生“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注:见《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且介亭杂文末编》。)思想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说明鲁迅没有用科学理性裁决一切。甚至在他看来,即使将宗教置于科学理性法庭内裁决,也应承认宗教在人类文明史上精神建树的成果。 宗教的确如列宁所说是“精神的鸦片”,它以上帝为信仰、为人的精神追求的终极,以神本取代人本,人异化为神的附庸,但是对真诚的信仰者来说,“上帝”与“道德至善”是等义的,信仰使人相信,人不单是为积累财富而生活,还应该有道德向善的理想,他们相信上帝是反对“为富不仁”的,而“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教义,也使真诚的信仰者相信人在灵魂上是平等的,人与人应彼此相爱,同情。这种观念也曾为启蒙主义的思想家所吸收,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宗教对人的精神的洗涤。为鲁迅所称道的宗教改革家,早期资产阶级思想家、革命家,从他们反宗教的思想统制及僧侣与贵族的专制看,是宗教与宗法制的反叛者,从他们的人道主义思想受胎于宗教教义看,他们又是宗教思想的继承者。古典宗教人道主义的博爱,平等观念经科学理性的证明与重新解说而成近代人道主义,成为克伦威尔,弥尔顿,华盛顿等反宗教贵族专制的强有力的武器,历史终于走出了中世纪,又是一番天地。所以鲁迅说:“此其成果,以偿遏科学之失,绰然有余裕也。”近代资产阶级反封建的革命对基督教精神的吸收与借鉴影响及于中国,如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