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超前的,他用独出的思想能力把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的三个阶段加以浓缩;鲁迅又是“尚德”的,他从思想意义上超越了物质和规范变革的两个阶段,超越“尚物”、“尚法”,而把自己人学的逻辑起点确定在了思想道德的变革上,从而提前进入了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的观念文化变革阶段。 道德的群体性与功利性:对儒家伦理价值的本质把握 鲁迅确定了以思想道德革命为中心的人学建构,抓住了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本质。儒家文化基本上是以伦理政治和群体为本位的,而现代文化相对说来是以利益和个人为本位的。儒家文化的“尚德”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中国哲学关于宇宙本体论的先天不足,导致了道德哲学的超常发达。“尚德”的价值模式在哲学上表现为这样一种认识:追求世界的意义超过对世界本身存在的关注,对人的关系的认识,超过了对人的本体价值的认识。与西方文化相比,中国文化更注重道德文化的建构,知识结构不过是关于道德的学说。它将道德本体化,营造了一个外在于自然和真实存在的伦理世界,一个久远流传的神话,从而使人缺少对自身与外在世界真实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判断、求索。中国古代思想史关于人的本体论的学说,不过是一部长篇伦理巨著的简短序言。儒家文化的伦理本位不是关于“人”的思考,而是关于“做人”的要求。在这样一种价值模式下,人们建立起一个个规范人的思想和道德的栅栏,塑造着固定的人格模式,围困着新思想的羔羊,中国传统道德体系中的一切不合理都发生在这里。 儒家伦理本位的价值尺度是群体至上,否定个体的存在价值的。在三纲五常的伦理秩序中,人是否具有社会价值,是否能为社会所认可和保护,不是在于其思想的独立与人格的真诚,而在其是否适应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关系。人被确定在某一位置上,而不同位置又限定一种具体的道德义务。若脱离或有悖于这种关系,就会失去价值,而成为“乱臣贼子”,成为孤独者,从而受到这既定伦理关系的排斥,被社会所抛弃。在鲁迅的小说《狐独者》中,魏连殳便是这样一个以反叛社会、传统始,而以回归社会、传统终的人物,即使这并不符合他自己真正的内心欲望。由于思想与行为的与众不同,魏连殳被本家们视为一个“异类”,成为狐独者。鲁迅自己亦曾有过类似的思想历程。从人本体价值认识和思想、社会变革意义来说,魏连殳也好,作者鲁迅也好,其作为一种“异类”的存在比那些“庸众”式的同类存在意义要大得多,它破坏了儒家合“礼”而不合情的道德秩序。传统的儒家道德体系的价值观是矛盾的,这种矛盾必然培养出二重人格。表面的德行成为儒士的存在之本,而本能强烈的欲望又难以抑制,只能以言行不符、表里不一,即“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种虚伪矛盾的人生行为,来实现这种严格而虚假的道德要求,因为儒家道德体系制造虚伪也需要虚伪。鲁迅对此有着格外深刻的认识,批判虚伪便成为鲁迅毕生的人学主题。 人们行为的矛盾来自于人的私欲。在长期的虚伪道德的营造下,儒家道德实质上已成为一种人类“私德”。表面看来,儒家道德的群体本位原则是追求一种公德,但在群体至上的价值取向中泯灭自我,认同群体,则表明无个性社会的一种私愿:安全需求。私德本质上说来,是以自我形象为中心而非以他人、社会形象为中心的。私德不仅有悖于现代人学原则也与真正的群体道德不符。 第一,家族观念与人类公德相背;“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家族利益成为德行的评价标准。 第二,自我道德形象与社会正义相背;儒家文化的“尚德”使人对一种精神需求即道德的自我实现感来得格外强烈,从而使道德实现者表现出一种“崇高的自私”:为了自我道德形象的完善,而以德报怨,或以善对恶,从而让他人承受道义的心理重负;自己成为道义英雄,他人都成为“小人”。而且,以善对恶等于是鼓励坏人作恶而委屈了好人。这里,私德并非仅是直接的自私,而是以“礼”、“仁”等伦理规范为中心环节和名义,来获得自我形象崇高感,最终实现个人的道德目的的。道德的自我形象欲求导致中国人的重虚名而不务实际的行为特征,鲁迅将此称之为中国人的“面子”。并且认为“面子”问题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因为中国儒家道德规范与人之天性背反,所以较多的时候,这种道德规范和道德行为是向外展示给人们看的,愈来愈被形式化了。因此,在“面子”的心理机制下,自我形象感或他人形象感成了道德评价的主要内容和目的。 第三,“尚德”本质的功利目的与“尚德”要求的人格境界相矛盾。儒家的道德是世俗化的,其“尚德”的动力不仅在于道德心,更在功利心:德行可生利,求利必先“尚德”。如孝为儒家文化的一种伦理要求,但深层的本质和结果仍还是一种利益需求。事父、事君,最后可立身扬名得利:“凡人未仕在家,则以事亲为孝;出仕在朝,则以事君为孝。能事亲,事君,乃可谓之为能立身,然后可以扬名于世。由事父推之事君事长,皆能忠顺,则既可扬名,又可保持禄位,居家能孝,则可由无禄位而为官,然孝敬忠顺之事,皆利于尊贵长而不利于卑贱,虽奖之以名誉,诱之以禄位,而对于尊贵长上,终不免有极不平等之感”(注: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度之根据论》,见石峻主编《中国近代思想参考资料简编》第1036页,三联书店1957年2月出版。 )“儒者之泽深且远,”鲁迅称,“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都能换到官做”(注: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孝,由一种道德人格需求过渡为一种利益需求。“即小见大,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儒术’,知道‘儒教’了”(注:鲁迅《且介亭杂文·儒术》。)。在儒学词典上,人生与“功名”是同义语。家族、阶级、民族是“私德”不断拓展的视野,很少有过“人类”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