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领域的不断拓展,四十年代“后期浪漫派”逐渐引起学者的关注,其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无名氏的作品也先后在大陆重新或首次出版面世,如年代久远的文物,从尘封的历史记忆中破土而出,再露峥嵘。 无名氏经历之特异,是现代文学作家中少见的。他幼时习古文,中学毕业即独自进京,在北大、北图旁听自学三年,并开始写作生涯。抗战爆发后,辗转重庆、西安,做过记者等工作,此间与韩国革命者发生联系。1943年,创作长篇小说《北极风情画》,第二年《塔里的女人》出版,均风行一时,文名随之确立。抗战胜利后往杭州潜心创作,截至1949年,先后完成《无名书初稿》第一卷《野兽·野兽·野兽》(1946.9)、第二卷《海艳》(1948.2)、第三卷《金色的蛇夜》上册(1949.5),并陆续由上海时代生活杂志社出版发行。1949年大陆解放,无名氏滞留杭州,因此前创作中的自由主义倾向,后又不曾归属国家任何机构,属“社会闲散人员”,更兼其兄位居台湾国民党政府高官,凡此种种,解放后,无名氏在公开场合便销声匿迹,转入“地下”,在隐秘状态中继续他的《无名书初稿》后几卷的写作,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下文学作家。1950年,他完成第三卷《金色的蛇夜》下册;1956-1957年,完成第四卷《死的岩层》;1957-1958年,完成第五卷《开花在星云以外》;1959-1960年,完成第六卷《创世纪大菩提》。至此,《无名书初稿》全部完成。此外,1961-1968年,他创作了长篇自传体小说《绿色的回声》。在1951-1976年间,他还陆续创作了哲理随笔、文艺理论随笔、短篇小说及大量诗作,著述颇丰。“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早期作品《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曾以手抄本形式在民间流传。更令人称奇的是,从1978年底到1982年,无名氏对这些三百多万字的作品进行整理、修改,前后分四千封信寄往香港,然后陆续在台湾出版。其作品多由台湾远景出版公司所属新闻天地社出版,其中,《金色的蛇夜》下册于1982年12月出版,《死的岩层》于1983年出版,《开花在星云以外》于1983年1月出版,《创世纪大菩提》于1984年9月出版。无名氏青年时代即已显露出不为习俗左右、特立独行、热情奔放、敏感极端的个性。他不同于“后期浪漫派”另一位代表作家徐訏,出身科班,稳扎稳打、步步有来历有源头可溯,而是自凭兴趣,博览群书,杂取各家,又广涉三教九流、旁门左道,更兼有出自名家的古文根底以及旁若无人的自信、自傲与天赋,无论行文还是为人,都是气魄飞扬,常常逾出规矩方圆,出人意料。大陆期间,他曾罹牢狱之灾,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又遭家庭变故,夫妻离异。1978年平反,1982年赴港探亲,三个月期满之日悄然赴台湾定居;与此同时,丘比特之箭射向这位老人,1985年与小他三十九岁的马* 美小姐结婚,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赴台后,他颇为活跃,据悉,仅两年中,即参加二百来次演讲及座谈会,出版十二三部书,陆续发表四百多篇文章。人到晚年,无名氏焕发第二次青春,再显辉煌。 我开始读无名氏,是从花城版的《无名书初稿》入手,有《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自传体小说《绿色的回声》、部分散文以及《无名书初稿》中的《野兽·野兽·野兽》、《海艳》,感到香艳、浓丽、华美的成分居多,一如大陆学界对其已有的评论。后来,又借得台湾版的《无名书初稿》后四卷《金色的蛇夜》上下册、《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一一细读之后,我的观感是复杂的。其中,有我欣赏欢喜的,也有我所难以抑制的厌恶。也许,这种观感的矛盾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家和作品的复杂。从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讲,我强于感性的领悟,但在《无名书初稿》里,表现出一些我不大熟悉的东西。大段大段的写景、绘形、说理、抒情,冗长空泛得令人厌倦。后来受有些学者的启发(注:南京大学汪应果先生对无名氏素有研究,笔者曾拜读过他未发表的一篇文章。),换个角度,不作为纯粹的故事去读,而是作为他对某种形而上理念探求的文本去读,或者作为形象化的哲学著作去读,甚至当散文去读,我发现,再读之后,竟然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出现。他的东西是需要人沉下心来,静静地沉浸其中,去掉许多杂芜的描写,方能够领略到其中的一些东西。但也无须讳言,最后一卷《创世纪大菩提》破坏了这部“大书”的整体水准。由此给我带来了一些震动。无论它表达了美丽抑或丑恶,也许它是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上一部独步文坛的书稿。下面,试就无名氏的创作,谈谈我在解读文本过程中所产生的一些想法。 一、极端放纵的、带空想色彩的浪漫主义风格。 无名氏的叙述像海,阔大豪放,变幻无踪。他的浪漫体现了一种大江直泻而下冲决一切的狂放、乃至无节制的喧嚣气氛,对一般人的阅读经验来说,显然是一个陌生、新奇的体验。他曾说:“我尝试在作品中创造一种强烈气氛,它由三个来源组成,一、文字语言的具有音乐性的美的洪流;二、巨大的热情洪流;三、人生哲理的思维洪流。”(注:引自卜少夫、区展才编《现代心灵的探索》,台湾黎明文化出版社,1989年。)的确,“洪流”的自喻很贴切,其作品中抒情表意叙事说理写景确如滔滔洪流,席卷而下。相形之下,早期作品偏于情的浪漫,浓墨重彩敷写言情的爱情悲喜剧,其情节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又刻意追求诗情画意、神异色彩、异国情调。《北极风情画》讲述了一个浪漫灼人极富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韩国革命者林随部撤至西伯利亚,在极度寒冷的冰天雪原,被美丽的波兰姑娘奥蕾利亚所吸引,从此敷演了他们炽热疯狂的爱情悲剧。这里,有异国风光、极地气候、风情万种的波兰姑娘、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由最初的逢场作戏,到陷入爱的漩涡难以自拔;本以为爱情能圆满,终因事出意外,人力难以挽回,林的归国导致奥蕾利亚的自杀。这一切由面目狰狞神态阴郁已遁入道观的林在华山绝顶的风雪夜中说出,气氛的烘托使得故事更为波澜起伏,引人入胜。《塔里的女人》罗圣提与黎薇,一个潇洒,一个漂亮,相倾相慕,坠入爱河;终因诸种外力,导致二人生离死别;十年磨难,使二人心如枯井,在宗教的寄托中打发残年,生不如死。在描景状物方面,无名氏刻意铺陈,语言华丽、浓艳,意境也不无新鲜、奇异,或显神秘,颇有些现代派的味道。《海艳》里,印蒂与瞿萦相会在海夜中,作家这样写海夜:“月亮从海平面升起,像一株银色火,又冷静,又精炼。海上立刻釉了层祟惑色彩。整个大海幻成个妖娆的女巫,抖动着罗可可式的蛊惑,引诱人投向她……白色睡莲花,无数千万朵,恍恍惚惚,梦样展在海上。月光把海造成一座白色花苑,一个花式的海。适应海面水分子圆运动、椭圆运动和水平运动,这一片白花作圆舞蹈,拍着缓静的节奏。对照海上这片玉白,天上一片深蓝,蓝中又一片透明:是星斗。天和海似乎本只是一个存在体,一个无穷无限的巨大蛤蛎,忽然张开来,上面蓝,下面银。在蓝和银的界限内,轻驰着亚热带海风,像麋鹿,敏捷而温柔,带点咸味。在海风缭绕中,渐渐地,月光也染了点咸味,那片乳白色不只冲入人的眼帘,也钻入人的唇舌。”极富蛊惑神秘的韵味,颇具张力,与人物的个性、神韵及心境暗合。诸如此类的叙述描写比比皆是,触目可见,组成声、色的“洪流”,壮观是蛮壮观,然而读者一旦被淹没灭顶,其感觉的麻木亦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