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成为何其芳夫人的牟决鸣,考入鲁艺后,第一次见到何其芳时,没想到何其芳竟是长得胖胖的、矮矮的,说话极快。她在上海爱国女校上高中时,读过何其芳的那本风靡一时的散文集《画梦录》。当时她想象作者大约是穿着白色的长袍,人长得瘦瘦的。(注:牟决鸣1996年3月15日访谈录。) 曾和何其芳同在鲁艺文学系任教的陈荒煤,是1938年秋天在延安初次见到何其芳的。何其芳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矮矮胖胖,圆圆的脸上带着几分憨笑,也并不显得聪明。”他觉得何其芳不像个诗人。他原本以为,《画梦录》的思想感情是那么纤细、柔弱,还带着些迷惘、忧郁的情调,于是在心里发生了疑问:何其芳怎么会是《画梦录》的作者?并且怎么会跑到延安来?(注:荒煤:《忆何其芳》,《衷心感谢他》,1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1940年5月8日,何其芳在回答“你怎样来到延安的?”的问题的文章中说:《画梦录》和延安中间是有着很大的距离的,“但并不是没有一条相通的道路。”(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何其芳文集》,第2卷,213页。)他还说,参加一二九运动的青年是成群结队地、手臂挽着手臂地走到延安来的,“而我却孤独地走了来,而且带着一些阴暗的记忆。”(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何其芳文集》,第2卷,214页。) 何其芳(1912-1977)生于四川万县的一个封建地主家庭。虽然清王朝已经覆灭,但他的祖父和父亲仍然相信中国会出现皇帝,科举制度也将恢复,所以何其芳刚刚六岁,即被送进私塾,读经书,背唐诗,念古文,学做试帖诗,以备将来考取功名。 违背儿童天性的私塾生活,使童年的何其芳感到乏味。这也使何其芳从十二岁起,就养成了在假期里自己读书的习惯。起初是喜欢读《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常常从早晨一直读到深夜。后来又读了《昭明文选》和收入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六位诗人的诗的《唐宋诗醇》。他在书的世界中倘佯,不仅惊讶、玩味,而且沉迷于文字的色彩、图案,典故的组织,含义的幽深和丰富。 书迷住了他。从此他不再淘气,也不爱说话了,简直成了一个书呆子,显得有点傻里傻气的,祖父说他是“大志(智)若愚”。舅舅结婚时,他去作客,一到外婆家就躲到没有人的楼上去独自读书。有年冬天他上夜学,夜深人困,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篾烘笼里的火竟把衣服烧坏了。(注:方敬、何频伽:《何其芳散记》,8页,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 何其芳十四岁进入万县第一高小读书。只上了一个学期,就以优异成绩考入万县初级中学。一年半以后,又转入重庆治平中学,直至初中毕业。在此期间,他读了《红楼梦》以及安徒生的童话和泰戈尔的诗歌。五四新文学作品他读得更多,最喜欢冰心的诗集《繁星》、《春水》和散文集《寄小读者》等。 十七岁的何其芳开始写诗,写的是当时流行的小诗。治平中学在嘉陵江边,他常常于黄昏时分踯躅在废圮的城墙上,在午夜听着激流翻滚的江水的怒号,或是月夜中一个人在洒满了斑驳的树枝的影子的校园里漫步,心中有了感触,便写到小本子上。写着写着,竟写满了一本,可是从未给别人看过。后来他觉得这些诗太幼稚了,就把小本子烧掉了。 进一步引导何其芳走近了文学的,是安徒生的童话《小女人鱼》(注:通译《海的女儿》。)。这是第一个使他深深感动的文学故事。年轻、美丽的人鱼公主为了她对王子的爱,最终化作浮沫的悲剧,使他懂得了自我牺牲。他觉得这个故事是“世界上最美丽动人的故事之一”,是“真正的诗”。(注:何其芳:《写诗的经过》,《何其芳文集》,第5卷,13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展示了美的毁灭的《小女人鱼》的故事,不仅培育了何其芳对悲剧的艺术感受力,也激发了他对于美的梦想,他由此产生了“美,思索,为了爱的牺牲”的思想。他后来回忆说: 我几乎要说就靠这三个思想我才能走完我的太长、太寂寞的道路,而在这道路的尽头就是延安。但它们也限制了我,它们使我不喜欢我觉得是嚣张的情感和事物。这就是我长久地对政治和斗争冷淡,而且脱离了人群的原因。我乘僻到不喜欢流行的、大家承认的、甚至于伟大的东西。……在一个夜里,我写了一首短诗,我说我爱渺小的东西而且我甘愿做一个渺小的人。(注: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何其芳文集》,第2卷,215-216页。) 1929年夏天,何其芳与几个同学结伴到了上海,考入中国公学预科。校长是新月派主帅胡适,教授当中也不乏新月人物。《新月》杂志流行于校园,学生们读徐志摩、闻一多的诗成风。置身于这种环境中,何其芳也对新诗着了迷。他见新诗就读,几乎读遍了所能借到的全部新诗集。闻一多、徐志摩是他最喜欢的,两个人的诗集他爱不释手,其中的好诗他都会背诵。他还把闻一多的诗《忘记她》用红墨水抄在白色的信笺上,贴在床头的墙上。 像一个首次坠入爱河的恋人一样,何其芳全身心地卷入了诗的狂潮之中。每天他似乎不是在读诗就是在写诗,写诗更是不分昼夜,来了灵感,上课时把诗写到桌面上,接到信时就写在信封背面。他的诗发表在学生自办的同人小报《中公三日刊》上。他写的是新月式的形式整齐的诗,一边写一边还要计算字数。后来,他觉得这未免有些可笑,就把写满了诗的两三个本子全都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