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解说历史:鏊子之二难 ——关中近现代历史演进的生动图景 小说是历史的一面镜子。哪个小说作家不欲解说历史?哪一部小说文本不是在解说着历史?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没有例外。小说的扉页上就引用了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然而,历史是一条流淌着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大河。站在哪一个视点上去观照这条河,直接影响和决定着解说的深刻性与真实性。有站在河中央的,它可以映现出朵朵浪花的具体形态,却又难免被浪花遮住目光。有站在河边缘的,它可以揭示出河床的流向,却又难免不被河水冲击得顺势而流。还有站在远距离观照的,这个远距离不仅是指时空的远距离,而且还指超越当今时代的价值坐标系,超越既往的历史研究的角度和论断,摆脱作家们惯用的认识历史的思维轨迹与模式。这种远距离观照赋予作者的是一种大历史观,即超越并融合伦理道德历史观、经济历史观、政治历史观和社会历史观的大视角和新思路,从而使作者能够以人为历史的核心,通过透视历史的人,来揭示人的历史,最终达到本质地解说人类历史的发展动因和演变轨迹的目的。无疑,这种解说是深刻的,当然也是真实的。陈忠实对关中近现代史的观照,就是这样一种远距离观照,《白鹿原》对历史的解说,就是这样一种本质的解说,其深刻性和真实性,远远超出了当代的诸多小说。 鏊子是《白鹿原》解说历史的凝结点。 鏊子是关中特有的生活用具,专指用于烙锅盔的平底锅。锅盔是关中特有的食品,一种很厚的大饼。烙制时须把鏊子烧热,置饼于其中,并不时地翻动锅盔,令其两面均能在热鏊子上烙上火色。就是这么个用来烙饼的普通生活用具,在《白鹿原》中多次出现,成为该文本的特定历史话语,具有深刻的象征意蕴。最先使用这一历史话语的是朱先生。面对农协的潮起潮落,朱先生抱之以超然而缄默的态度,妻弟白嘉轩再三询问他的态度,他才撂出一句:“白鹿原这下成了鏊子了。”土匪抢劫白鹿村后,朱先生仍以超然的态度说:“原先是两家抢一个鏊子,已经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而今再添一家来煎,这鏊子成了抢手货忙不过来了。”受到朱先生的影响,白嘉轩面对发生在戏楼上的轮番表演,也用一种超然物外的口吻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显然鏊子是朱先生白嘉轩解说历史的一个“隐隐晦晦的妙语”,它包含着超然态度和反感情绪。正如田福贤所说:“朱先生是圣人,向来不说诳话,他说的话像是闲话其实另有后味。我回来想了几天几宿才解开了,鏊子是烙锅盔烙葱花大饼烙
馍的,这边烙焦了再把那边翻过来,鏊子底下烧着炭火。……这白鹿原好比一个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过来再把他烙焦。” 究竟该如何理解鏊子说呢?最普通的阅读常识告诉我们,人物的观念不等于作者的观念。通常有不少人在评论文学文本时往往容易忘却这一常识,把人物的尤其是正面人物的话语和思想情感,误作为是文本的思想宣言,是作者的情感流露,这样做,大都会程度不等地扭曲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拘禁住文本的主题意义。我们讨论《白鹿原》对历史的解说,将从鏊子这一历史凝结点切入,分析它的象征意蕴,同时我们也将更注重通过整个文本的叙述,窥探出陈忠实对鏊子说所持的态度。可以说,作者对鏊子说的态度,就是作者对历史的解说,也是我们探寻该文本的历史观的钥匙。 推进历史的动力是什么?这是《白鹿原》解说历史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白鹿原》对历史动力的解说,是循着两个层面展开的。一是从关中文化的鏊子史观出发,真实地展现人性冲突,即人与人之间的物质生存冲突和精神情性冲突,并揭示出人性冲突对历史的推进作用。二是超越关中文化的鏊子史观,真实地展现历史冲突,即社会人群之两极人——低层穷苦大众和知识分子与社会存在之间的物质冲突和精神冲突,并揭示出历史冲突对历史的巨大推动作用。同时,还将人性冲突与历史冲突有机地结合起来,展现出人与历史、历史与人的互动与交融。 第一,人性冲突是历史动力之一源。 人性冲突在《白鹿原》中表现为人的生存利益的冲突和精神情性的冲突。最有代表性的是白嘉轩与鹿于霖之间的长达一生的渗透到人生各个侧面的全方位的较劲和暗斗。白嘉轩是族长的儿子,出身使他成了族长的当然继承人。鹿子霖是“勺勺客”的后人,出身决定了“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这两个人一登上白鹿村的历史舞台,就开始了漫长的不露声色的较量,序幕的拉开是白嘉轩谋算着买回鹿子霖家藏有白鹿吉兆的二亩坡地,大幕的落下则是鹿子霖痴呆死亡,白嘉轩愧疚自责。这两个有“世交”“义交”传统的家庭,几十年中从没有放松过争高低,比兴衰,从人丁子嗣,从家财运道,从名声脸面,从地位势力,以至于儿子的成就前途,无一不成为较劲的内容,成为明争暗斗的角逐场。就为购置田产,白、鹿二人争买李寡妇的六分水地,鹿子霖之父鹿泰恒十分清楚地意识到白嘉轩“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对手,在他尚健的时日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白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方跷了尿骚。”就为了人丁子嗣的兴旺,白嘉轩不无庆幸和得意地对妻子说:“我有三个娃子,鹿子霖……俩。”就为光耀门楣,鹿子霖不甘心帮着白嘉轩为族里办事,增加族长的功德,而去做了保障所的乡约,既给祖先挣了脸面,放了草炮雷子统子,又改变了白强鹿弱的不均衡格局,使个人的地位和处境“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就为后辈的德行前程,白嘉轩面对戎装整洁举止干练的鹿兆海,“不由地心里一震”,鹿子霖面对仪态端庄的白孝文,布下了一个“等于尿到族长脸上”的阴谋,白孝文的堕落,对白嘉轩来说无异于是“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了终点”,对鹿子霖来说是“气儿出了,仇报了”,白孝文的做县长,对白嘉轩来说是再没有必要鼓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对鹿子霖来说是不禁喊出“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的哀叹。就为家财运道,白嘉轩盖起了惹人的四合院,鹿子霖却从他儿子手中买去了门房,鹿子霖盖起了漂亮的门楼和宅院,白嘉轩儿子又买回了鹿家的门楼和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