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之二难 《白鹿原》对关中宗法社会的展示 关中宗法社会的根基,可以用宗族两个字概括。 关于宗,《说文》:“遵,祖庙也,从宀从示。”《白虎通义》:“宗者,遵也。为先祖主者,宗人之所尊也。”《辞源》解释为祖庙或祖先。《礼记·丧服小记》:“尊祖故敬宗。”综合上述之义,宗是与古代祭祀有关的一个字。上古祭祀,祭鬼神亦祭祖先,故而宗与祭祀之庙宇有关,有宗社之义,又与祭祀之对象先祖有关,有尊祖之义。宗是中国文化祖先崇拜的代码,它由英雄祖先的神话中诞生,并从上古氏族社会一直走到当今的文明社会之中。 关于族,《说文通训定声》:“族,假借为属。”“属,连也,从尾蜀声。”《中文大字典》亦同意假借“属”的说法,具体解释为直系亲属或同姓亲属。综合上述之义,族乃与血缘有关,指那些在血统上相连之人。族是中国文化血亲心理的代码,它小则指家族,泛则指种族民族,无论涵义的广狭,族均是对血缘亲近的人的总称。 在中国文化中,宗与族是相依赖而存在的,同宗者,必是同一血缘,共祭同一祖庙;同族者,必有共同所亲之祖、所敬之宗。于是,宗族的连用就十分普遍,《尔雅·释亲》:“父之党为宗族,”《墨子·明鬼下》:“内者宗族,外者乡里。”在宗族这一概念之中,祖先崇拜和血缘关系被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血缘关系是祖先崇拜的基础,祖先崇拜又是强化血缘关系的纽带,随着宗族概念的反复运用,祖先崇拜和血缘关系不断地被强化和延续,成为中国封建社会赖以存在的核心。 小说《白鹿原》以关中地域为基点,虚构了滋水县的白鹿村,叙写了以白鹿为姓的大家族,展示了这一家族从清末至建国的近百年历史变迁中的生存状态。小说的视点不是一个人几个人,而是一个家族,小说的背景不是几十年,而是近百年。象这样的在近百年历史变迁中写家族变迁的小说,在国外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中国就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从《白鹿原》中,我们看到了中国农村以家族为核心的社会形式和社会群体,它的特征,它的作用;看到了贴着宗族标签的社会人,他的社会化过程,他的生存状态。于是我们发现,以前所知道的宗族,只是教科书的阐述,只是辞典的解释,唯有《白鹿原》真实地再现出关中地区的宗法社会状况,才给我们原本有限的宗族知识库存中,增加了具体真切的感性内容——宗族并不是一个空洞虚浮的概念,它具有实实在在的内容,组织上的和经济上的,它在白鹿村这一小社会中,起着协作扶助和管辖控制的双重作用;同时它又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作用于人的灵魂,渗入于人的血液之中,并在白鹿一族的每个成员的社会化进程中,发挥着陶冶教化和禁锢束缚的双重作用。这些具体真切的感性内容,使我们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感受,一是慨叹,二是恐怖。 关中宗法社会是以宗族为本的。《白鹿原》所叙写的白鹿一族是以婚姻和血亲关系组成的社会群体,群体成员不过二百户,不足一千口,尽管祠堂里记载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神轴和椽子檩条,被洪水一冲而光,被大火焚烧殆尽,然而,这一族的种系血脉、族规家法却一直绵延着。族长由长门白姓子孙承袭下传,“仿效着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族权的象征是一面锣和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敲锣可召集族人,钥匙掌管着祠堂的大门。族有公田,祠有账薄,乡约规范着成员的行为,学堂教育着本族的后代,族长有权有威,族人恭顺服从,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大家族,一个大家族就是一个大家庭。宗族就是这个村庄、这个家族、这个大家庭的核心。在数不清的年代里,在白鹿一族繁衍生息的艰难历史中,正是这充分体现祖先崇拜和血缘关系的宗族之本,把历代子孙凝聚在一起,使他们面对无数次天灾人祸,能共济于危难之中。与这一主题有关的有三个具体情节:第一是白狼威胁了白鹿原,人们燃火拒狼,每到夜里,村村点火,处处冒烟,族长白嘉轩决定修补堡子残破的围墙,他提着大锣,沿村街一路敲过去,人们就丢下活计,扔下饭碗到祠堂集合,随着“哇一声的响应”,各户依照惯例出粮出工,自觉热情,紧张有序,充分体现出关中农民团结一致求生存的生命意识,给宗族赋予了一种激昂悲怆的生命意蕴。第二是瘟疫威胁了白鹿原,人们一致要求修庙葬尸救助生灵,族长白嘉轩把族人召集到祠堂,复读族规乡约,表示只能按族规乡约行事,并提出造塔镇邪的方法。这一场充满神秘色彩的情节,把族长族权族规凸显到了本体的位置上,它揭示出,个体是弱小的,是没有力量抵御灾祸的,然而,只有全家族乃至整个原上的人的合力,才能与一切莫名的灾祸抗争。这是一种带着血缘色彩的原始集体主义的,也许正是这种原始集体主义,才使我们的祖辈历经灾难而不衰,生生息息,繁衍至今,也许正是这种原始集体主义,才构成了关中文化注重宗族的内在原因。因此,从对人的凝聚和对群体的组织方面来说,宗族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有着十分重要的积极的作用。第三是干旱威胁了白鹿原,族长白嘉轩决定伐神取水。族里十二岁以上的男人全部参加,一连四个伐马角的人都失败了,白嘉轩毅然决然地充当了第五个马角,他舞动着刚出炉的铁铧,又把烧红的钢钎从自己的左腮穿到右腮,带领一族人到山岭深处的黑龙潭去取水。这一浸透着迷信色彩的祈雨活动,并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的愚昧和可笑,相反,其势之浩荡,其气之威武,其情之悲壮,令读者震惊不已,感慨不已。读者看到的是,中华子民们在强大的无法驾驭的自然面前所表现出的一种牺牲自我的英雄豪气,正是族长白嘉轩的这种豪气,才使全族的人具体感受到宗族的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受到宗族的强大,从而聚拢在宗族这一核心的周围,扭结成一个整体,向命运抗争。在这里,宗族在生存层面的积极意义,被最大限度地凸显出来。也许,这就是关中一带从古至今一直保持着聚族而居的原因?也许,这就是关中文化所具有的超常的凝聚力之所在?——对此,读者怎能不慨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