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名词,古代用来指代充当祭品的牛羊等动物。鲁迅从自身的遭遇出发,提出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命题,即:在社会生活中,在文明发展史上,先驱者、改革者往往身不由己地陷入充当“牺牲”角色悲剧性境遇之中。 1.鲁迅本人对充当“牺牲”的体验和看法 鲁迅一生对充当“牺牲”多有体味,其中的两次遭遇尤为值得关注。1911年年底辛亥革命爆发不久,绍兴宣告光复,出任绍兴都督的是革命党人、“绿林好汉”王金发,鲁迅则担任了绍兴师范学校的校长。1912年初,绍兴师范的几名学生以鲁迅等三位社会贤达的名义创办了《越铎日报》。报纸一出版便大骂绍兴军政府和王都督,王金发立即给报社送去500大洋,以图控制报纸的舆论导向。办报的学生们背着鲁迅收下500元钱,但在报上继续骂王都督。鲁迅闻讯前往报社,批评了学生们这种不正当行为,反遭他们的指责;同时,社会上开始有了谣传,说是王金发想杀害鲁迅等人,鲁迅只好前往南京谋生。这几名心术不正的学生借鲁迅的名声办起了报纸,并且狠狠敲了王金发一笔钱,却让鲁迅背上“光拿钱,不干活,反而还骂人”的黑锅,着实让鲁迅当了一回“替罪羊”(注:鲁迅《范爱农》,《鲁迅全集》第2卷第314-3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版本下同)。)。 鲁迅另一次充当“牺牲”的事则是发生在1924年。当时社会上正流行着天花,鲁迅所任教的世界语专门学校学生大多已是20岁左右的人,却有不少还未出过天花,于是该校校医就来动员学生们去种牛痘。然而校医的进展很不顺利,因为大多数学生认为种牛痘是很疼的。鲁迅就在课堂上鼓动学生去种痘,效果并不佳。学生再三商量的结果是公推鲁迅首先去种牛痘。鲁迅此时年已43岁,并且幼年、少年时代已种过3次牛痘,大可不必去当“青年的模范”。不过他想用实际行动说服学生们,于是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医务室。当时正值寒冷的初春,鲁迅脱衣、种痘、穿衣颇废周折,也受了一些寒。完事后鲁迅回头一看,他带来的“青年军”早已溜得一个也不在了(注:《鲁迅全集》第8卷第348-349页。)。于是,鲁迅又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回当“牺牲”的滋味。 现实生活的种种遭遇使鲁迅对充当“牺牲”角色保持着理性的认识。一方面,他指出了文明发展过程中的某种规律,即:“许多历史的教训,都是用极大的牺牲换来的。”(注:《鲁迅全集》第7卷第387页。)鲁迅认为,现在的人知道某些东西有毒,不可当作食物,这似乎很平常,实际上得出结论之前已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死去。所以,鲁迅认为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值得佩服的。鲁迅认为中药服用经验的积累同样也是以牺牲无数古人为代价的,牺牲的人多了,经验就上升为理论,于是有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注:《鲁迅全集》第4卷第539页。)。显然,这种牺牲是有价值的。 另一方面,鲁迅并不主张无谓地去作牺牲。当他的论敌“现代评论”派文人嘲讽他不去骂杀人不眨眼的军阀时,鲁迅认为这是一种引诱他死于军阀刀枪下的诡计,他决不愿意上当。(注:《鲁迅全集》第1卷第4页。)鲁迅更反对徒手的“请愿”。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他说“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的,”“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注:《鲁迅全集》第3卷第279页,第281页。)直到1935年底,鲁迅在他的《“题未定”草》(六至九)一文中还重申:“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张:不要再请愿!” 鲁迅的杂文《牺牲谟》值得注意,他在文中以反讽笔法刻画了一位“牺牲论”提倡者丑恶的嘴脸。作品中出现了两位人物:一位是已经得势的革命既得利益者;一位是革命胜利后仍一贫如洗的“前革命者”。他们原先曾经是“同志”,如今两人的地位已有天壤之别:一位是穿着非常体面、住宅相当豪华的“胖头胖脸”的老爷;一位是只剩一条破裤子,满身污垢,沿街乞讨的叫化子。当他们相遇后,老爷责备乞丐不去读书,不去做工;赞扬他“已经九天没有吃饭”是一种清高的行为;又批评他浑身臭味,不讲卫生;最后,老爷鼓动乞丐把身上仅有的一条破裤子捐献给“舍间一小鸦头”,并且扬言,若乞丐不肯“牺牲”这条破裤子,将有损自己的“晚节”云云。至此,这位正人君人,这位得势的老爷的“牺牲”论的虚伪本质已昭然若揭。 鲁迅一生都关注着先驱者、改革者沦为“牺牲”这一命题,他从先驱者、改革者被人们遗忘、被当作戏剧人物鉴赏,受社会的迫害,被民众当作供品而“吃”掉等角度揭示了他们的悲剧命运。 2.先驱者的被遗忘 “健忘”,是中国国民性的一大顽症。先驱者为民众所做的牺牲,改革者为社会所立的功勋很少能在民众记忆中占据永久的位置。革命成功了,人们关心和爱戴的是仍然活着的掌权者,至于那些在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中死去的先烈则很少会被人再提起。鲁迅在他的杂文、小说中反复表现着先驱者被遗忘的悲剧主题,萧条、荒凉的烈士坟墓则构成鲁迅作品一个核心的意象。 《呐喊》中的小说《头发的故事》一向不很受人重视,事实上,它的命意是很深刻的,它表现的是“忘却”这一悲剧性主题。小说主人公N回忆起清末民初的革命先驱者时深有感触地说道:“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性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地平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