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本世纪的学者中,鲁迅是最早接触尼采哲学的人之一。 19世纪末,日本和德国这两个王室政府的国家来往逐渐密切,日本开始输入德国学术,德国对日本的影响不断增强。当时不少日本学者前往德国深造,鲁迅学习的仙台医专的许多教师就留学于德国,藤野先生一度也曾打算去德国,后来因故未能成行。在这种关注德国学术的背景下,尼采哲学自然也受到了重视。1894年,日本《心海杂志》刊文介绍了尼采。1898年,留学德国的井上哲次郎在大学讲坛上宣扬尼采,这之后,又有吉田静致、长谷川天溪等人陆续撰文介绍尼采。1901年,日本《帝国文学》卷头刊出了尼采肖像,还有登张竹凤的《尼采自传》以及上田敏的关于尼采的译文介绍。同年八月,由于高山樗牛《论美的生活》一文引起了“什么是美的生活”的争论,这场争论涉及到尼采的思想。在争论中尼采逝世,消息传来,日本关于尼采的议论达到了高潮。(注:参见《鲁迅研究》第九期程麻《鲁迅留日时期启蒙主义思想结构》。) 1902年4月鲁迅抵达日本,郭沫若说,此时尼采哲学“磅礴于日本”。尽管年轻的鲁迅此时还不谙德文,东京的德文书籍也不算多,但他仍买了尼采的《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以下简称《说》),这是鲁迅接触尼采的开始。从此时起,尼采哲学在鲁迅心目中逐渐占有一个重要位置,它对鲁迅的人生斗争乃至性格塑造都起了一定作用。那么,鲁迅是在什么背景下开始关注尼采哲学、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接受了尼采哲学呢? 1 一种哲学在社会中的作用与它在传播中的特征有密切关系,尼采哲学的影响突出地表明了这一点。在探讨鲁迅接受尼采哲学的原因之前,有必要先了解尼采哲学自身具有的一些特征。 尼采哲学的突出特点是艺术色彩十分浓厚。只要看看尼采的几部书名,如《曙光》、《漂泊者的影子》,对此就会有强烈感受。尼采的语言文采斐然,艺术气味十足的语句不是零星地散见于某一作品中,而是大量地出现于他的哲学著作中。《说》一书数十万言,皆用诗一般的语言写出,读来琅琅上口,韵味十足。鲁迅曾赞美尼采语言“有金石之力”。日本学者厨川白村对此也深有感触,称赞“尼采的文体有激动人心的神秘魔力,尤其是他的箴言,其风格的精彩一如抒情诗。”(注:厨川白村《西洋近代文艺思想》第94页,台湾志文出版社出版。)运用诗的语言阐释哲学的道理是尼采无可否认的天才,为此,对于尼采到底是诗人还是哲学家曾经引起争辩。有人认为他的语言有着“福音书似的说服力”和“恍惚的美”,他的妙趣横生的格言和燃烧歌唱的言辞,使他的作品成为“抒情诗的构造,寓意、故事的一部分”,因而将尼采视为艺术家。的确,尼采曾像艺术家那样受到人们推崇。茅盾年轻时曾这样评论尼采:“我们现在是将尼采放在哲学家的队伍里了,但是尼采当初,倘然是拿剧体诗或对话体来发表他的意见,恐怕称赞的人还要多。我们只将《说》一部书来看,便知尼采确实有诗的天才。与其说他是哲学家,不如说他是大文豪。”(注:见《学生杂志》第七卷第一号雁冰文。)尼采惯用的是箴言、警句、比喻和象征,无论哪一种,都充满着激情。他的哲学,尤其是《说》这部书,感情的炽热胜于抽象的推理,形象的比喻和暗示多于晦涩的说教和论证。它犹如抒情诗之自白,感情之忏悔,具有深湛的感染力。表现强烈的情感和富有魅力的语言,使尼采在众哲学家中格外耀眼。 尼采哲学的第二个特征表现在构造方法上。传统哲学重视逻辑和推理,大都用三段论构造体系。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到德国古典哲学集大成者黑格尔,从基督教经院哲学到近代唯物主义代表费尔巴哈,理性的推理和逻辑的论证成为哲学理所当然采用的方法,它是搭建整个传统哲学的基本骨架。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念,基督教的上帝,莱布尼茨的单子,或是哲学家崇奉的心灵、本体、绝对、理想等,都是在逻辑方法的架构下才有意义。各种哲学的主要范畴,通过理性的推理和论证,才能生发开去,关联沟通,将大千世界织成一张严密的网,使万事万物都在这张网的确定位置得到说明。对于传统哲学而言,逻辑不仅是构造体系的工具,也是读者理解的线索,更是作者思路清晰的标志。缺少了它,思想的环节便失去了前后相继的联系,人们就难以把握和接受。在这方面,尼采哲学与传统哲学有相当的抵牾,它不追求对晦涩概念的解说,也不阐述玄诡幽深的原理。尼采对所谓永生、灵魂等,不仅不感兴趣,还极力攻击。基督教把天堂描绘得纯洁诱人,尼采则号召人们回到“大地”。他关注的是现世的人,从对现世的人的要求出发去说明世界。尼采不是抽象地论证人应该如何去做,而是以强烈的感情、独特的文体、刚劲的文字向人们发出劝戒和命令。他的哲学强调的是感情与意志的活泼有力,这是尼采哲学打动人的独特之处。 尼采哲学的第三个特征表现在提出和回答问题的方式上。尼采以语言的尖锐犀利名噪一时,他以非凡之勇气,把传统文明的各种遮羞布撕个粉碎。对人们通常讳莫如深的问题,常能一针见血,一语道破。罗素说,尼采“爱以逆理悖论的方式发表意见,目的是让守旧的读者感到震惊。他的作法是按照通常的含义来使用善恶二字,然后讲他喜欢恶而不喜欢善。”(注: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第314页,商务印书馆。)确如罗素所说,尼采常用这一手法,如他说,“善良的人们从来不说真话,善良者教你们走向错误的港口和海湾。你们生长在善良者的谎话中,由于善良者,所有事物都已变成虚伪而且歪曲根本。”(注:尼采《瞧!这个人》第155页,台湾志文出版社。)尼采把流行的善视为恶,而通常的恶却被他视为善。所以他的言谈常令人瞠目惊愕,咋舌哗然。这使尼采哲学往往以对传统社会和道德最激进、最猛烈、最彻底的否定者姿态出现,在某一特定时期,它会成为反抗传统社会的一面旗帜,对人们有相当的吸引力。 尼采哲学形式上的这些特征与其内容密切相关。尼采最初的研究从希腊悲剧入手,后来涉猎的领域虽更为广泛,但艺术和美学始终是它关注的。他哲学浓厚的艺术色彩,与艺术和美学在其哲学中的地位是一致的。因此,形式上的不合逻辑,不成系统,按照传统哲学的要求衡量,当然不免非议。但从尼采哲学本身看,这种艺术特征并不构成其缺点。如果说黑格尔的纯粹逻辑表现了对理性重视的话,那么尼采哲学中浓厚的艺术气息则反映了它对本能的推崇。对艺术的见重,这大概是人们称尼采为文艺性的哲学家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