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中国当代著名散文家。他作为本世纪一个重要文学流派——“京派”文学的传人,其散文无不折射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精神和审美特征。他认为:中国的新文学,只有散文,却是土产,渊源有自,可资借鉴汲取的传统很丰。(注:汪曾祺:《当代散文大系总序》。)他的散文就是极好的承载了中国文人儒道思想相融相济的精神特点,从而丰富了本民族的文学创造。 他出生于江苏高邮,这地方古文化渊源甚深,具有江南水乡的特色。汪曾祺说:“我的家乡不只出咸鸭蛋。我们还出过秦少游,出过散曲作家王磐,出过经学大师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注:汪曾祺:《我的家乡》)他的家是一个带有浓厚儒家文化色彩的开明地主之家。他的祖父是前清的“拔贡”,治家有方,自奉甚薄,爱好古董字画,曾亲自教他《论语》和书法。祖母是一个勤快的人,一年四季忙不停,善做各种风味吃食,为他日后对饮食文化的精到品味和赏鉴起了很大的影响。(注:汪曾祺:《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是一位“通才”从各种运动到摆弄各种乐器,以及画画,刻图章,无不精通;并且为人随和,手艺灵巧,善于给孩子做各种玩意儿,诸如 荷花灯、纺织娘灯、西瓜灯、风筝等,是个“孩子王”。因而汪曾祺说:“我的童年是很美的。”(注:汪曾祺《我的父亲》)汪曾祺从小还喜欢出入街上两旁的店铺,“到银匠店里去看银匠在一个模子上錾出一个小罗汉……到车匠店看车匠用硬木车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看灯笼铺糊灯笼……”他从小耳濡目染这些手艺人的生活方式,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注:(20)汪曾祺:《自报家门》。)可见,汪曾祺从小就置身于“无可排除”的传统文化之中,这些势必影响着他的人生观和审美趣味的形成。汪曾祺虽然年轻时迷恋过尼采、叔本华、萨特等西方哲学思潮,但他却能融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其主要思想仍然体现为内儒外道的特点。 一 汪曾祺的个性偏于阴柔和平淡,是个“平和的人。”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莫过于“中庸”之道。汪曾祺在《翠湖心影》中,极其清晰地表述自己的“中庸”之道:“翠湖这个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适,太小了,不够一游;太大了,游起来怪累。”“不大”、“不小”,“正合适”,也就是“适度”,这反映了一个具有中庸性格的传统文人心中的审美尺度。这种“中庸”的美学观,自然排斥那些属于“崇高”审美范畴的东西。《泰山片石》是这样夫子自道的: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强者之山,——我以为这个提法很合适,我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 在这种“中庸”思想的主导下,汪曾祺甚至以“常人”之心,度“伟人”之腹,得出相当有趣的“蛮式”妙论: 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对泰山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发出一连串的感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惑矣!”完全没说个所以然,这倒也是一种办法。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狗一样地乱叫。……李白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就有点洒狗血。李白写了很多好诗,很有气势,但有时底气不足,便只好洒狗血,装疯。他写泰山的几首诗都让人有点底气不足之感。 汪曾祺这样评点“前人”,固然是由于他的“中庸”之道使然,但倒也让我们看到“中庸”之下,仍然时时涌动着一股对“名山大川”、“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这是很让人玩味的奇特现象。 孔子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注:《中庸》右第一章)“中庸”具有“时中”的特点,何谓“时中”?朱熹是这样解释:“随时以处中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注:朱熹:《中庸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20页,第1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因此,“时中”的“时”,是流变不居,“中”是应变的原则,二者一变一常。如何调适此变与常,使变不失常,是“时中”的真义所在。这就是说君子的“时中”之道,就在于有顺应时宜,处理问题时能随着客观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孟子说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是“圣之时者也”。(注:《孟子·公孙丑上》)可见,“中庸”之道的重要精髓还在能“审时度势”。汪曾祺把这一“中庸”精神换个通俗的说法——“随遇而安”。当有人关切问他当“右派”这些年怎么过来,汪曾祺却颇为平静地回答:“随遇而安”。他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心态: 丁玲同志曾说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随遇而安》) 我觉得汪曾祺之所以成为“这一个”汪曾祺,就在于他有这么一种“随遇而安”的精神支柱。说来也是啼笑皆非的事,汪曾祺不是1957年打成右派的,是1958年“补课”补的,因为“本系统指标不够”。直至1979年,他才与“右派”的影子告别。但他挺住了,而且活得很好。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注:《汪曾祺自选集·自序》)而形成这一人生态度,可追溯至他在西南联大求学的时候。汪曾祺在《觅我游踪五十年》中,讲述自己寄宿在昆明民强巷时,已落拓到极点。没床,睡在一块高高的条几上;被面不知去向,只好无论冬夏,都拥絮而眠;没烟抽,只好又从地上拣起较长的烟蒂,点上火再抽两口。但精神上,他却很充实,过得很自在,写一些“空灵”的文章,“说一些‘没有两片树叶长在一个空间’这类的虚无飘渺的胡话”。尤其晚年回忆昆明而作的《跑警报》,更是把当时联大学生“随遇而安”精神写得栩栩如生,传神逼真。联大学生面对侵略者的敌机“空袭”,不是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而是泰然处之,见“机”行事。借“跑警报”之机,发生了不少谈恋爱、拾金子、洗头发、煮莲子等浪漫故事。这说明了,联大学生面对“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