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议论一直为人们所关注。布斯《小说修辞学》系统探讨了这一问题。他认为议论在小说中具有多种功能,诸如塑造信念、升华事件的意义,概括整部作品的意义,控制情绪,直接评论作品本身等。从这些功能上看,不是所有的议论都是批评,但是有些议论行使的是批评的权利。这说明小说叙述中存在一个批评者。尽管他没有用批评这个名词。杰拉尔·日奈特则把小说中的议论称为叙述者的“思想功能”。捷克学者M·D·维林吉诺娃在研究中国晚清小说的叙述模式时,提到一种“第三人称评论模式”。这类小说的叙述者公然参与评论,把呈现与它的阐释功能结合起来,对本文本身进行评述。(注:[捷克]M·D·维林吉诺娃主编《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胡亚敏、张方译。)她说的“阐释”就是批评,呈现与阐释的结合就是叙述与批评的结合。托尔斯泰也曾明确指出,“一个作家内部,必须有两个人——作家和批评家”。(注:转引自[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述学》第215页,伍晓明译。) 可见,在小说中,除了一个叙述者,往往还有一个批评者。 在小说中,批评者的介入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但介入的方式不尽相同。中国古典小说批评者的介入方式很多。有的在楔子里评述,起预示正文的作用,或者提示主题;有的在故事的结尾加上一段评述,概括故事内容,揭示故事的意义;更多的是在小说中插入具有评判作用的诗词。外国小说的批评者常常以插话形式,直接与读者达成交流。在中国现代小说中,批评者的介入也很普遍,鲁迅对阿Q行为的议论都是批评,老舍小说也经常有一个批评者对人物进行评论。但是,把批评与叙述结合得最为紧密,并以此形成自己鲜明叙述个性的是茅盾。 茅盾小说叙述者的位置比较隐蔽。他的小说除了《腐蚀》用日记体,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其它大都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但是他并不用权威叙述,而是采取人物叙述,通过人物的视角去叙述故事。日本学者是永骏细致考察了茅盾小说叙述者所处的位置,他发现,“作者的视线在追叙人物的感觉、动作时,经常是站在客观的位置上,即保持其侧面位置”。(注:[日本]是永骏《中国现代小说的结构和文体》,《茅盾研究》第2期。)这样有利于人物的感觉动作任意展开。 捷克学者普实克也认为,“茅盾总是力求让我们看到,感觉到或者直接经历着他所描述的一切,力求在事件和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一种中间媒介”。既然叙述者处于这样隐蔽的位置,茅盾也不会让一个批评者公开露面,挡在人物和读者中间。茅盾小说中批评者的位置同样是隐蔽的。批评者介入的方式多种多样,没有固定的模式,而且大都是通过人物实现的。 “批评式”小说 日本学者山旧富夫认为,“茅盾和小说中人物之间,始终存在着令人不解的透明空间。”(注:[日本]山田富夫《关于<子夜>》,参见李岫著《茅盾比较研究论稿》。)这个“透明空间”其实就是作家对人物进行观察分析所需要的距离。茅盾的小说,不仅作家与人物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也有一定的“透明空间”。这是批评者所需要的审美空间。茅盾曾经批评中国的旧小说,缺乏思想,不能深入地观察人生,只凭着肤浅的想象,表现人的“盲动生活”。与西方自然主义的创作相比,他认为,左拉的描写,最大的好处是真实与细致,“一个动作,可以分析的描写出来,细腻严密,没有丝毫不合情理处”。(注: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茅盾全集》第18卷。)这种分析式叙述方法在现代小说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作者在描述人物的行为态度时,连带着分析解释了其原因意义,表达了自己的评论”。(注:孟悦《视角问题与“五四”小说的现代化》,《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 而茅盾与一般作家的区别在于,他不仅分析地描写某一个动作。他是把小说整个地建立在分析和批评的基础上,主人公的性格和情节发展,都以分析批评为中心,具有强烈的理性色彩。这类小说可以称作“批评式小说”。《创造》、《诗与散文》为其代表。小说有两个批评层次,一个是人物的批评,主要是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分析评论,君实对娴娴,丙对桂。同时也有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的反向批评。君实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的性格理智,专横,善于对女性作出分析判断,而这种评判恰恰建立在他那里旧外新的封建大男子主义的基础之上,冲突就成为不可避免。他按照自己的原则选择妻子,而不是依赖情感。他把妻子的性格、脾性分析得头头是道,然后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改造她。主人公的行为每一步都建立在分析之上,没有一点儿“盲动生活”的影子,而这分析也不完全是静止的议论,它贯穿在情节发展的过程当中,分析和叙述密不可分。君实仔细分析了他改造娴娴的每一个过程,曾经有过的几次凯旋,可是娴娴在他指引的路上走得太快,超过了他希望的度,走到了他理想的反面了。君实又分析了其中的原因和准备采取的对策。总起来看,他对娴娴的分析,就像一篇“娴娴论”。一篇大丈夫主义的“娴娴论”。娴娴对于君实的分析不那么具体,但是她对君实的评论一针见血,又像是一篇“君实论”。这样,男女主人公之间就产生了一个“透明空间”,一个由批评产生的距离感。另一个批评层次是作家的批评。批评者很隐蔽。主要是通过反讽的手段实现的。《创造》主要从主人公君实的角度叙述,却造成了反讽的效果。人物的标记是“创造”。而读者从本文中获得的印象正相反。《诗与散文》中的丙也一样,他自我标榜的是追求浪漫的诗意,而读者看到的却是一个内心空虚苍白,毫无诗意可言的纨绔子弟。批评者利用人物的自期自艾,自我暴露,使他们灵魂的每一丝颤动都清晰地浮现出来。这要比作家从内视角直接议论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