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作家多以西方文化为参照,以无神论的姿态彻底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呼吁“人”的解放,表现了较强的批评意识和战斗精神。林语堂则不同,他有着浓郁的宗教色彩,以“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为座右铭,偏爱和谐、自然的美学理想。对林语堂宗教文化观,长期以来,学术界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林语堂的宗教信仰十分混乱。表面看来,林语堂的宗教信仰是复杂而矛盾的,其实,它们自有内在的统一性。林语堂的宗教文化思想想着不可忽视的价值意义,某种意义上说,它弥补了中国新文学、新文化的不足。 一、冥冥天地一主宰 林语堂崇信物质、现实,注重日常生活,偏爱人生享受,极富奇思妙想,注重精神生活。林语堂还是一个宗教感较强的作家,他追问宇宙、人生的谜底,探询冥冥天地的主宰。在林语堂看来,茫茫世界并不是盲目无序变演着的,而是由一个“神”主宰着,“我总不能设想一个无神的世界。我只是觉得如果上帝不存在,整个宇宙将至彻底崩溃,而特别是人类的生命”。(注:《林语堂自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页。)这里的“上帝”高高在上,具有相当的神秘性,它无所不能。因为有了神的主宰,人类才得以生存、发展、延续,天地宇宙的万事万物才能兴亡变化。一旦违背天地主宰的意志,那么,就会得到“神”惩罚。《朱门》中杜范林父子葬身洪水,死于非命,这显然与林语堂的上帝、主宰观念有关。《武则天传》中皇帝的“封泰山”,“封禅”,“其中具有神秘之义,圣灵之旨,借此使凡世之君王与宇宙之神祗,得以相接,得以相通”。(注:林语堂:《武则天传》,《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2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页。张振玉译。)林语堂还把彗星灿烂说成是“神已经说了话”。(注:林语堂:《武则天传》,《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2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110 页,张振玉译。)可见,林语堂对“主宰”的依赖与敬畏之情。即使在科学主义目光下,林语堂“已失去对信仰的确信,但仍固执地抓住对上帝父性的信仰”。(注:《林语堂自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00页。) 值得注意的是,林语堂的“上帝观念”包含浓郁的人性色彩。在基督教徒看来,“上帝”是远离尘俗,而林语堂则“深信上帝也同样近情与明鉴”。(注:林语堂:《拾遗集》(下),《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339页。)与虔诚的基督徒立足来世不同, 林语堂立足人间,否定来世,认为“上帝”是为人类幸福而存在,而不是相反。因此,林语堂让人紧紧抓住此生,而不要希求来世。 那么,林语堂是怎样形成他的“上帝观念”呢?首先,高山对林语堂的启示。我们知道,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童年”、“故土”、“山水”等成为诸多作家创作的母题,林语堂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他更明显受到“山”尤其是“高山”的影响。林语堂说,“我们那儿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动,能够诱惑人。峰外有峰,重重叠叠,神秘不测,庞大之至,简直无法捉摸”,“你若生在山里,山就会改变你的看法,山就好像进入你的血液一样……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注:《林语堂自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9页。)林语堂还说:“生长在高山,怎能看得起城市中的高楼大厦?如纽约的摩天大楼,说他‘摩天’,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配得上?……要明察人类的渺小,须先看宇宙的壮观。”(注:转引自施建伟《林语堂在大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高山是最早进入林语堂灵魂的宗教意象, 它以非常直观的形式启发了林语堂,成为他“上帝观念”形成的最早源头。其次,基督教“上帝”观念对林语堂的影响。林语堂出身于基督文化极为浓郁的家庭。父亲是牧师,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全家都信教,林语堂说:“晚上我们轮流读《圣经》,转过头来,跪在凳子上祈祷。”(注:林语堂:《八十自叙》,北京宝文堂书店1990年版,第15页。)当然,基督教对林语堂最大的影响还是“上帝”观念,林语堂说在少年,“当我祈祷之时,我常想象上帝必在我的顶上逼近头发即如其远在天上一般,盖以人言上帝无所不在故也”。(注: 《林语堂自传》,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 他还认为莱布尼兹与福禄特尔“他们两位都相信上帝”,“福禄特尔相信:‘就是没有上帝,也得假设一个上帝出来’”。(注:林语堂:《无所不谈合集》,《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410页。) 林语堂谈到他与汤恩比的会面,因汤恩比携带了“中古时代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及巴斯葛的《思想》(Biaise Pascalrs Pennsees)二书。这使我异常兴奋”,“汤恩比的宗教感甚深,书中到处都是。……他的看法,略与庄生之‘必有真宰’(《齐物论》)‘以天为父’‘与天为徒’不‘与人为徒’(《大宗师》)之境界差不多”。(注:林语堂:《无所不谈合集》,《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416 页。)看来,基督教文化尤其它的“上帝”思想直接促成林语堂“上帝观念”的形成。它作为理性的自觉点燃了林语堂童年对高山的那份宗教情怀。再次,道家文化的“上帝观念”对林语堂的影响。林语堂承认:“老子思想的中心大旨当然是‘道’。老子的道是一切现象背后活动的大原理,……道是沉默的,弥漫一切的”,“道是不可见的,不可闻的,且不可触摸的”。(注: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0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132—133页。)有时,林语堂干脆把“道”与“上帝”、“主宰”等同起来,“道教提倡一种对那虚幻、无名,不可捉摸而却无所不在的‘道’的崇敬,而这‘道’就是天地主宰,他的法则神秘地和必然地管辖着宇宙”。(注:《林语堂自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页。) 林语堂不去深究“道”与“上帝”、“主宰”的区别,而对其关联倍感兴趣,这里,林语堂凭直感把“道”与“主宰”看成是“二而一”的东西。还有,儒家文化也是林语堂“上帝”观念确立的原因。林语堂说:“孔子假定上帝是高高在上的,用神秘微妙的方法来领导人事进行,他对《易经》的兴趣显示他深信命运。”“孔子信天和天命。他说自己五十岁的时候已知天命,且说:‘君子居易以待命。’上帝或天,如孔子所了解,是严格独一的神。”(注: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0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94页。)在林语堂看来,“天”、“命”并不能完全归入迷信,在许多方面,它符合自然规律,有一定科学性,“如医道,以西洋爱克斯光与中国阴阳五行之说相较,自然西医归入科学,中医归入迷信,与‘卜星相’合为一门,理甚相宜。然一味不察,只詈其迷信,亦非所宜。倘加以深究,其中自有是非可言。若水火相克之说,肝火上生则压以水,胃土积滞则疏其气,说法虽乖,功效实同”。(注:林语堂:《拾遗集》(下),《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页。)最后, 印度文化中的“上帝”对林语堂的影响。林语堂一向反对佛教,认为它反对物质主义,反对武力抵抗,反对现世人生,把人类的幸福寄望于来世的虚无飘渺之中。但林语堂却赞同除佛教以外的印度文化,认为印度文化具有高度的创造力,它产生了丰富而奇特的哲学和文学。更重要者,林语堂认为“上帝”是印度哲学的核心,“印度哲学和上帝的知识正像中国哲学和道德问题一样不可分离”。(注:林语堂:《拾遗集》(下),《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东北师大出版社1995年版,第3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