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万家宝)先生,是我国现代最负盛名的戏剧大师, 1996 年12月13日病逝于北京。大家至今还在怀念他,我们不会忘记巴金先生说过的话:“曹禺真可惜,他就这么走了,他心里有许多好东西,他把它们都带走了。”不过也有一点令人感到安慰:万先生走得很安详,没有太多的痛苦,他在去世前十多年长期生病卧床,又沉浸在悔恨、惭愧与痛苦之中,如今终于得到解脱了。从我们俗人的眼光看来,曹禺生前享有盛誉,身后备极哀荣,似乎不会有什么遗憾,然而事实刚好相反,十年浩劫以后,他感到“时不我待”,迫切希望写出更多更好的剧本,还打算写小说散文,希望成为托尔斯泰。他说,人家吹捧我,我并不快乐,因为我想得太大了,正由于想得太大太多,曹禺晚年的情绪很不平静,有时非常激动,非常痛苦甚至于失常。他常对女儿万方说:“我最后是个疯子,要不然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要写一个大作品才死,不然我不干。”有一次,夜深人静,曹禺突然大声呼喊,万方急忙跑进他的房间,听到父亲迷迷糊糊地说:“你再不来就晚了,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从窗子里跳下去。”万方让他躺下,安慰他慢慢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曹禺清醒了,对女儿说:“跳楼,只是那么一想,你不要对别人说啊”由此不难想象,这位戏剧大师内心是多么地矛盾和痛苦,同时也使我们想起他的两位好友写给他的信。其中一封是巴金在1979年写的,信上说:“……但是我要劝你多写,多写你自己多年想写的东西,你比我有才华,你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却不是。你得少开会,少写表态文章,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另一封信是黄永玉写来的,他以极亲切极坦诚的语气对曹禺提出了批评和希望:“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之中,象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黄永玉还希望曹禺再写20个剧本并且愿为他的新作设计舞台。 巴金、黄永玉的信洋溢着对朋友的热爱与期望,深深打动曹禺的心。他把黄的来信裱在专册里,有时拿出来念给朋友听,还一再对家人说无论如何要写出大作品来,他为此付出了大量心血,写了好几个剧本提纲,可惜都没有完成,这一方面是因为疾病缠身力不从心,另一个重要原因很可能如黄永玉所说他已经丢失了伟大的通灵宝玉,不容易找回来了。 现在我想探讨的问题就是:所谓“通灵宝玉”指的什么?曹禺为何会把它丢失了?为什么找不回来了?黄永玉的信里说得不太明确,大概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的体会,这个比喻说的是曹禺特有的思想才能和艺术才能。他对现实生活和戏剧有一种与别人不同的悟性,他能看穿人的灵魂,关切人的命运,在创作中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看似平常的正义感,却能强烈震撼并且净化观众的心灵,给人以向上的精神力量。简而言之,这就是曹禺的戏剧天才与社会良心的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没有抽象的说教,有的是具体形象、性格、故事、情节,有的是真、善、美。由此反映出他独特的创作个性。 大约40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就曾经谈到,曹禺早期剧作的成功并非因为他具有什么先进的世界观指导他的创作,而是由于他有一种敏锐地感受生活的能力和一种罕见的艺术直觉。虽然他读过古今中外各式各样的书,但在很长的时期内并没有形成一种固定的明确的世界观。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写戏很用心,却不惯在思想上花功夫。”因此他的大部分作品没有鲜明的主题思想,创作意图也不太明确。有人说曹禺是人道主义者,其实他的“人道”还只是一种朦胧的情绪,模糊的感觉。说得夸张一点,曹禺前期剧本好就好在思想的相对模糊与不确定性,没有接受任何一种抽象的固定的思想概念的约束与规范,因此特别富于诗意与美感,给观众读者留下了回味与想象的余地。曹禺写戏不在思想上花功夫,用心写戏,这正是他成功的关键。因为他从小喜欢看戏,演戏,又有悟性,慢慢地就揣摸出戏剧与剧场的特性,尤其懂得适合中国普通观众的胃口。中国旅行剧团的创始人唐槐秋先生曾当面对曹禺说:“万先生,《雷雨》这个戏真叫座,我演了不少新戏,再没有《雷雨》这样咬住观众的。”唐先生用一个“咬”字,十分通俗而准确地说出了曹禺剧作的一个重要的特色与优点。 另外,曹禺写戏也很难说他用的是哪一种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还是象征主义,神秘主义?是继承中国传统还是易卜生、奥尼尔、契诃夫?大概都有那么一点,在这方面,曹禺确实是一位名符其实的拿来主义者,凡是用得上的他都拿来,而且总是得心应手,颇为巧妙,这大概也与天赋有关吧。 更值得重视的是,曹禺的思想才能与艺术才能是紧密结合融为一体的,这两方面有一个核心,那就是他对人的关注,在现实生活中他时时处处观察人,关心人,了解人的性格与命运,形形色色的人物活跃在他的脑海里,冲击他的感情,增强他的不平感与正义感,促使他在情绪的爆发之中投入创作,于是他就象鲁迅所说的那样“杂取种种人”塑造出一个又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典型,在我看来,他笔下的繁漪、陈白露、金子、愫方等一系列妇女形象与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单四嫂子、子君比较,可以说是各有千秋,但在某些方面还更加丰富、生动。 以上说了一大堆,恐怕也没有把曹禺的创作个性说清楚,还不如黄永玉那样含糊一点,神秘一点说他有“伟大的通灵宝玉”。但是曹禺后来又怎么会失去他的这块“宝玉”呢?新中国成立以后,他获得很高的名誉地位,生活条件和创作条件都有很大改善,却没有写出理想的好作品,大作品,至少是没有超越他自己过去的高峰,其外部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如被写作以外的活动占去太多的时间,历次政治运动的压力,“左”倾文艺思潮的干扰等等,然而,外因总是通过内因起作用,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曹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