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艺术探索和接受疑难 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的中国儿童文学界正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学过程的转换期。一方面,世界上最庞大的少年儿童读者群正面临着“文化大革命”之后的精神饥荒期;人们在茫然四顾、痛心疾首之余,不免生出一缕伴着浓浓惆怅的怀旧感——50年代被称为当代儿童文学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它仍然向20年后的文坛放射着它光荣的余辉。另一方面,被传统熏陶和调教出来的人们也已经隐约意识到,一个正在到来的文学时代期待的是新的文学想象力和创造力,传统文学观念的许多方面,首先是它所负载的价值观念,将被一一重新检测,其中相当一部分将发生根本的动摇和瓦解。 例如,继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引起整个社会广泛的震动和公众普遍的焦虑感之后,王安忆的少年小说《谁是未来的中队长》相隔一年多以后在儿童文学界引起了另一场轩然大波。争议的焦点集中于小说的人物个性和品质上。这一事件虽然不是起因于一个单纯的艺术争议,但它的出现仍然是富有挑战性和象征意味的:它从价值观念的层面上开始向传统儿童文学的艺术规范发难,并且多少意味着一个新的儿童文学艺术里程的即将到来。 因此,至少在70年代末,后来少年小说的一些新的艺术动向和艺术品质已经初露端倪了。这些艺术动向和品质的逐渐酝酿和展现,最终汇聚成了一个令我今天一旦回想起来便会怦然心动的文学时代。 这个文学时代的真正到来是在80年代。对于80年代的儿童文学来说,太阳确实每天都是新的。新的观念、新的作者,一不留神就会出现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题材禁区、观念禁区的突破,一个个新的文学手法、技巧的尝试和运用,儿童文学跟整个当代文学界一样,被“创新”这根魔棒指挥得团团打转。在这个过程中,少年小说一直扮演着最为活跃的文体角色(以“热闹派”、“抒情派”为代表的童话创作也有十分活跃的艺术表现,本文对此暂不涉及)。以程玮、曹文轩、班马、梅子涵、张之路、董宏猷等为代表的一批新生代作家(他们的名单可以开列得很长),创作了《白色的塔》、《古堡》、《鱼幻》、《蓝鸟》、《空箱子》、《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等一大批少年小说作品。这些作品以其对传统少年小说艺术规范的强烈的反叛意图和倾向,以其对少年小说新的艺术表现可能的大胆探寻和求索,而被人们称为“探索性”作品。例如,在班马的小说《鱼幻》中,对一种“江南”味道的传达,以及感觉描写中表现的象征和暗示,意象的变幻不定所带来的神秘感等等,都给人以强烈的新奇感。董宏猷的长篇小说《一百个中国孩子的梦》,则追求文体上的“魔方效应”,那一百个不同年龄孩子的梦幻仿佛构成魔方的那许多小小的色块,可以随心所欲地拧出各种不同的图案,而这些不同色块的组合也有其内在的规律,那是一种“最美丽的杂乱无章”,一种“潜在的秩序”。这些作品所提供的文学内涵和文学形态,是过去少年小说中难以见到的,因此我们至少可以说,它们以自己的出现,丰富、发展了少年小说的审美形态,甚至从一些重要的方面提高了儿童文学的美学品位。 然而,少年小说艺术现象的这种丰富和发展又必然是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进行的:它试图以一种新的文体构成方式来更新人们对生活和经验乃至对文学本身的感觉。当习惯了传统文学形态的读者突然面对着这么一些陌生的作品的时候,种种困惑、怀疑、诘难甚至拒绝的出现便是十分自然的了。而所有这些表示,最终又汇聚成一个共同的疑难:少年读者能接受这些作品吗——因而,这些作品能算是儿童文学(少年小说)吗?有关《鱼幻》的种种讨论,十分典型地向我们传达了少年小说艺术实践中的这种接受疑难。 《鱼幻》缺乏传统少年小说所具有的那种审美上的明晰性。对于习惯于用一两句话拎出作品主题思想的读者来说,它所传达的“江南味道的意境”可能反而容易被轻易地忽视掉。作者班马曾经表示说:“写《鱼幻》的动机,便是想让小读者得到一点江南味道的意境,也就是在心中增添那么一点中国的文化背景。这种文化背景对他们已成为陌生的了,而‘陌生’,却正是我所要表现的”(《关于〈鱼幻〉的通信》,见《儿童文学选刊》1987年第4期)。 陌生的文化背景加上陌生的传达方式,这就不可避免地要使传统的视读经验感到加倍的陌生了。 当然,那些有着良好文学素养的大读者还是喜欢《鱼幻》的,他们担心的是少年读者能否接受这篇作品。于是,“接受”,成了当代少儿文学发展进程中最令人困惑也最使人感兴趣的理论话题。在许多作品的讨论中,最强有力的诘难都是从“接受”的角度提出的。比如我们不时听到这样的说法:少年读者无法理解和欣赏如此高深莫测的作品。 那么,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种接受疑难呢? 二、寻求新的视野融合 对当代少年读者实际接受能力的隔膜和缺乏了解,是现今儿童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疏忽。由于这一疏忽,在考察和探讨儿童文学的最新发展时,人们面对新的艺术现象,手中却操着既定的评判尺度,这一尺度是以对少年儿童接受能力的固定的、单一化的理解为依据而刻定的。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一尺度可靠吗? 很显然,当人们用一种固定单一的尺度去衡量测度少年儿童的接受能力时,人们显然没有认识到社会文化的发展演变对少儿读者文学接受行为的塑造和潜在的制约作用。与成人比较起来,少年儿童的接受行为常常表现出对于特定审美传统和文化背景较为疏离的状况,但是,少年儿童审美心理的发展从最本质的意义上说是从生命的自然行为走向审美的文化实现的过程,因此,当我们看到少年儿童审美接受过程中童年生命的自然冲动的一面时,还应意识到特定社会文化现实对这种自然行为的影响。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有必要充分认识当代少年儿童接受心理和行为的某些深刻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