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90年代的历史小说,有着相当庞杂的风貌。因为在80年代后期,多种文学潮流开始发生转向汇集。其中,新写实小说、先锋实验小说、寻根小说等的转向,加上后现代主义和新历史主义在中国影响的扩展,对于90年代的新历史小说的形成和演变,起着尤为重要的作用。 历史小说同历史故事,在今天的文化系统中,拥有同样的讲述方法。因为文学与历史、文本与语境的区别趋于消失。历史小说的作家和作品,已经很难维持过去曾经具有的那种与社会或文学背景相对的自足独立的统一性。也就是说,历史小说作为一种整个文化系统的共时性的文本,取代了原先自足独立的文学史的那种历时性的文本。今天最明显的事情是:历史正在处于不断的被改写的过程中。似乎一切文本,包括文字的文本和广义的社会大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性和社会性。这种文化性和社会性,由于共时的当代性,而成为现代寓言的内涵。现代寓言的讲述方式和形式因素,作为文化系统的组成,也包含着特定的文化意蕴和社会意识。今天最不明显的事情是:历史曾经处于不断的被改写的过程中,传统的历史主义并非等于对历史事件完整的、全面的、固定的、永恒的记录。实际上,历史同我们的观念和世界一样,处于开放之中。历史必然如同现实,不断被重写。事件在历史中发生,现实与时间不可分离。西方学者指出:产生于现代想像的所谓历史主义,也一直在变化和更新。90年代的一批较为年轻的作家,所持历史观念似乎更进了一步。他们相信:历史无法企及,除非借助文本。但也相信:从根本上讲,历史是非文本性的。也就是说,历史是非叙述的、非再现的。他们相信自己只能接触到具体的、文本化了的历史。虽然,他们一般相信真正的历史是有过的。但是,由于其不可企及,他们往往更加相信那部能够企及的历史,更加重视那个企及历史的文本。当然,他们还是承认在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客观的事件。他们在用“历史”来指代他们心目中所想的那真正发生于过去的事情。 邱华栋在《太阳帝国》中,仿照一个西班牙水手在1521年遭遇沉船海难后,目睹中美洲帝国的“残酷、行为和激情”所作的记载。作者像一位人类学家一样,把鲜血同太阳和万物的依存关系作了文学文本的演绎。他似乎实证地用历史记载表达这样一种信念:战争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工具,它首先是一种宗教仪典,一种圣战。活人祭神和吃食人肉的行为是爱本能和侵犯本能的表达。吃掉牺牲品是为了培植繁衍的信心,获得战俘的勇气。杀人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施行残酷教育。战争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控制人口。“一切都是为了太阳”的太阳帝国,最终还是为更强大的印地安人所灭亡。这篇历史小说,实际上有人类学和宗教学的寓意在内。作者多少是在按照某种理念“制造”战争和国家及其根源。但这确是关于历史上的战争或国家的一个文本。 写小说的他们,显然受到所谓新历史主义的影响。实际上,80年代末开始的新历史小说之外,历史小说中的历史,都多少带有“新”的痕迹。至于新历史小说,那更是自觉地吸收、借鉴和演绎新历史主义的某种思想、观点和写法。我们读到的许多历史小说,都是极为日常化和民间化的。作者往往有意把新历史主义者的理论主张,同自己对于历史的体验,以及中国历史的经验教训,结合起来,写进小说,他们也会把过去所谓的单数大写的历史(History )改造和化解成众多复数的小写的历史(histories);把那个从根本上非叙述、非再现的历史(history),拆解成一个个由叙述人讲述的故事(hisstories):东西的《祖先》里有若干个水田换女人的故事,鬼子在《叙述传说》中描述了黄石与药妹的野合,也展开了“那个在历史中一直滴血的事件”。苏童让孔太太赌气,逼走孔先生,驱赶儿女寻找丈夫,最后验证梦境,孔先生早已在吃闭门羹的当夜遇劫丧命。活人变成尸体进了自家花垒。孔家之事,活像天方夜谭,一切天工神斧。而这篇《园艺》,主旨并非青年男女反封建。令丰的出走,主要还是一己本能。演剧再不高尚,比起沉闷而又歇斯底里的孔家生活,还是要有生气得多。对于那种缺少革命冲动又无法自立的少爷小姐的本能,这已足以形成引力。 “历史”并不完全等于“关于过去的事情”。“过去性”并不一定是历史的属性,或不是历史的全部属性。按照新历史主义,“历史”是“被写下来的”,“供人阅读的”历史话语。正因此,“历史”的文本特性与其他的文字不再具有根本性区别。那种把历史话语描述为阐释,把历史阐释描述为叙述化的立场和观点,在相当多的比较年轻的作家中,是很有影响的。对于他们来说,历史由于不可再现,而主要体现为历史学家或历史小说家对于过去描述的方式。历史主要是由一套文本及释读这些文本的策略组成。我们也可以把现在的许多历史小说,当作历史文本。它们呈现为叙述话语的形式,其中包括一定数量的素材,和对这些素材厘定的理论概念。同时还必须具备表现它们的叙述结构,也就是通过语言把一系列的历史事实贯穿起来。从而形成与叙述的历史事实相对应的一个文字符号结构,叙述结构的作用则是让这些历史事实看上去像自然有序地发生在过去。因此,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一样,情节设置、叙述程式、形式观念和意识形态取向,从本质上,是一致的。都属于历史话语运作策略。 舒文锋的《秩序》里,以唐朝贞观年间灭高昌国,时间淹埋神奇的地下迷宫作为引子。父亲钟和进入迷宫。儿子钟献在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下开始寻找父亲以及谜宫。在多年寻找中,他又组成了新的家庭。海市蜃楼启示他迷宫所在。父亲终于找到。然而,由于谜宫没有时间概念,祖孙父子在年龄和外表上,已经难以分别。钟和决心以死来实现脱离迷宫重新回到人群世界的愿望。这个没有时间的迷宫让他永远看不到尽头,他后悔进入它,他感到太孤独,太寂寞,他实在想回家。然而,钟献却也永远地从妻儿的身边消失了。迷宫内外,世界内外,时间有无,对于人来说,似乎意味着根本。生命首先是一种人的自我意识。当失去这种自我意识的时候,生命的长度已经没有意义,哪怕无限。似乎是浪漫传奇的情节,但又有悲剧的开头和结局,意识形态暗示是亡国亡命已经构成悲剧,但是,最大的不幸则是时间迷宫造成的人的失落和家的丧失。小说已经触及存在的命题。而叙述则采用寻找与回归的模式,从代际关系的秩序出发,提出时间秩序打乱所带来的本体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