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1648—1718),号东塘,自称云亭山人,是曲阜孔子的64代孙。他在清圣祖康熙三十八年(1699)完成的悲剧名著《桃花扇》,历来受到读者的好评。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文艺思潮的新生和演变,对《桃花扇》的“史识”和“艺识”新见迭出。到了60年代,对孔尚任《桃花扇》的评价众说纷纭,在极“左”思潮和政治风浪中,经历了波折,甚至一度遭厄。新时期以来,从否定之否定走上正常的学术争鸣,桃红柳绿,万象更新,从而使剧中侯方域和李香君两个艺术形象的评析也得以正本清源。再加有关孔尚任诗文和传记材料的新发现,促进了问题的深入探讨。现将近百年来这方面的学术概况,分期简述如下。 一、前半世纪评家的推崇 20世纪之初,王国维自1908年至1912年钻研中国戏曲,曾极口称赞元剧之文章,但却认为不及《桃花扇》。他在《文学小言》中说:“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物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王氏指出,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桃花扇》是中国戏曲史上无与伦比的杰作。1915年,吴梅为刘世珩暖红室校订《桃花扇》后,写了一篇题识,并在所著《顾曲麈谈》中赞扬此剧“不独词曲之佳,即科白中诗词对偶,亦无一不美”。1918年7月, 他又写了《桃花扇传奇跋》,专论其艺术成就说:“东塘此作,阅十余年之久,凡三易稿而成。自是精心结撰,其中虽科诨亦有所本。观其自述本末,及历记考据各条,语语可作信史。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为始,传奇之尊,遂得与诗文同其声价矣。”王国维和吴梅是20世纪中国戏曲史学科的开创者,他俩对《桃花扇》的艺术评价很高,但都没有触及孔尚任的身世和剧作的思想内容。在清末民初,能结合文艺思潮来探索孔尚任《桃花扇》主旨的学者,当推梁启超为第一人。1903年,他在《小说丛话》中首先揭示了《桃花扇》的民族主义实质,他说: 《桃花扇》于种族之戚,不敢十分明言,盖生于专制政体下,不得不尔也。然书中固往往不能自制,一读之使人生故国之感。……读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义之思想者,必其无人心者也。(注:阿英编:《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14页。) 作为维新派的代表人物,梁启超提出“文界革命”,强调小说戏剧能开发民智,促进变革。早在1902年,他自己就着手创作了具有革命精神的《劫灰梦传奇》和《新罗马传奇》两个剧本,宣示其创作主旨是“振国民精神”。从这种思想基础出发,梁启超特别张扬《桃花扇》的民族意识。他的论点,影响深远。他偏爱此剧,手不释卷,即使航海出国,也必带此书,“偶有所触,缀笔记十余条”,最终在1925年8 月完成了对《桃花扇》的校订注释工作(注:梁启超:《桃花扇注》,上海中华书局于1936年辑入《饮冰室合集》,列为专集第九十五种。1940年用《合集》纸型出版单行本,分上下二册。1941年在昆明再印。1954年文学古籍刊印社据中华书局纸版重印。),梁氏在书首附有《著者略历及其他著作》一文,考述了孔尚任的生平和经历,指出剧中老赞礼就是“云亭自己写照”,“眉批是云亭经月写定的”,又考出孔尚任“性情恬逸”,“夙精音律”,“生成有好古之癖”,是一位“历史戏剧家”,“专好把历史上实人实事加以点染穿插,令人解颐”。梁启超原本就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史学家,他对《桃花扇》的注释,主要的便是勾稽史实,对正反两方面的历史人物侯方域、李香君、史可法、左良玉和马士英、阮大铖等作了十分详尽的史料考释和辨正。梁氏对《桃花扇》中许多与史实不符的描写,均在注中一一揭示。他以治史的方法来研究历史剧,忽视了文学与历史的区别,对孔尚任的笔法苛求太甚。特别对于《沉江》一出,他认为与史可法殉难于扬州的史实完全不合,于是便进行了一番辨析订正的工作。梁氏也知道历史剧不等于历史教科书,承认“剧场搬演,勿作事实观也”(第四十出注二),“既非作史,原不必刻舟求剑也”(第七出注一)。但总的说来,梁启超之注《桃花扇》,史识多而艺识少,这是他的局限。 受梁氏影响而以史识来研究《桃花扇》的论文,有萨孟武的《由〈桃花扇〉观察明季的政治现象》和《由〈桃花扇〉谈到明代没落的原因》(注:载于1933年《中央时事周报》2卷25、27期及29期。), 还有絮因的《〈桃花扇〉里的民族魂》(注:载于1934年8 月《民族文艺》1卷5期。)。至于进一步研究孔尚任生平的,则有容肇祖发表在1934年4月《岭南学报》3卷2期上的《孔尚任年谱》。 容氏以孔继汾《阙里文献考》卷七十七的《孔尚任传》为基础,排比了孔尚任一生的历程,优点是对孔尚任的诗文作品进行了编年,但在事迹考述方面失于简略。 这期间,在各家编撰的《中国文学史》中,孔尚任《桃花扇》是必定列举的文学名著,而且公认它是“写亡国哀感的历史剧”。如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1918年)、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1928年)、胡怀琛《中国文学史概要》(1931 年)、 贺凯《中国文学史纲要》(1933年)、林之棠《中国文学史》(1934年)、张长弓《中国文学史新编》(1935年)、陈子展《中国文学史讲话》(1937年)、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1940年)等等,对《桃花扇》都一致推崇。 从30年代初到抗日战争爆发,《桃花扇》“成为使大家激励奋发的古典作品”,《桃花扇·余韵》中的《哀江南》套曲成了中学国文课本中的必读篇目,形成了“《桃花扇》热”(注:见黄裳:“杨龙友”,(《读书》1980年第11期)。)。抗战期间,中华书局在昆明重印梁启超的《桃花扇注》,剧中的民族主义情绪又引起了读者的共鸣。1943年4月,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主办的《国文月刊》第21期上, 发表了方霞光的《校点桃花扇新序》,道出了当时国难当头、民族救亡者的识见。方霞光认为“《桃花扇》是明亡痛史”,文中说: 侯李的恋爱,不过是宾,是衬托;桃花扇一词乃出于杜撰,或别有寓意(方氏认为是针对权奸阮大铖的《燕子笺》而发的)。而所称扇上所系的南朝兴亡治乱,却倒是作者所要认真评述的。他对于这亡国之原,忠奸之辨,看得很痛心,很透彻,所以才用一种历史的态度来撰作这一部传奇,微言大义,有所寄托,我们不可不用心去领略。……其中人物,各具个性,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为成仁取义,廉节自守的英雄义士烈女;一类是求名骛利、卑诈下流的奸佞小人。前一类人奋斗、吃苦,不屈;后一类人偷安,享乐,投降。刻画深微,活灵活现。 方霞光特别欣赏《桃花扇》第三十出对史可法沉江的描写,认为“那是一篇最好的文章,读之令人泪下。虽说他是在南京未陷之前死守扬州,城破之时,被多铎杀了的,沉江之说,与事实不符。但史公死事之烈,却是众人承认的。”方氏分析孔尚任不写史可法死于扬州而虚构沉江殉国的原因,除了“要造成戏剧的气氛”以外,更主要的是为了“避免直接描述清兵的罪行”。因为清代的“文字狱多极了,作者是只能如此”。如果按事实写史可法在扬州殉难,则势必触及清兵在扬州屠城的惨祸。“我们得体谅作者那时的政治环境。试想作者写的事情与清人关系极多,而却避免,一字不及,那可想而知作者怨恨之极,只能作无言之斥责了。”这种论述,可说是方氏独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