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成书时间,大略有宋代说、元中后期说、元末说、明初说、明中叶说等等。这些说法中,笔者比较倾向于元中后期说。持这一意见的章培恒先生从《三国志通俗演义》小字注中“今地名”的考证认为“似当写于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之前”,而没有明确上限;袁世硕先生则断定“约为十四世纪的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注:参见沈伯俊:《八十年代以来〈三国〉研究综述》,载《稗海新航——第三届大连明清小说国际会议论文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笔者据所见资料,认为两先生的结论除了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外,还可有更具体的说明。试为考论如下。 首先,《三国演义》成书的上限可以从“说三分”话本的流传得到说明。今见宋元以来“说三分”的话本有刊于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的《三分事略》,和它的另一版本、刊于元至治(1321—1323)年间的《三国志平话》(注:两书刊刻年代的认定据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版《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该词目陈翔华先生文。)。古代小说刊刻流传的基本规律是优胜劣汰,元至治三年(1323)《三国志平话》还在被人翻刻的情况表明,这时还没有更好于它的三国小说问世。而此后《三国志平话》等“说三分”的话本未见新版的事实,应当可以看作《三国志通俗演义》已经产生的迹象。因此,以元至治三年(1323)为《三国演义》成书的上限是较为可信的。 其次,《三国演义》成书的下限当以可推测的能见到此书的时间为准。这个问题要复杂得多,容细为寻绎。瞿佑《归田诗话》卷下《吊白门》: 陈刚中《白门诗》云:“布死城南未足悲,老瞒可是算无遗。不知别有三分者,只在当时大耳儿。”咏曹操杀吕布事。布被缚,曰:“缚太急。”操曰:“缚虎不得不急。”意欲生之。刘备在坐,曰:“明公不见吕布事丁建阳、董太师乎?”布骂曰:“此大耳儿叵奈不记辕门射戟时也?”张思廉作《缚虎行》云:“白门楼下兵合围,白门楼上虎伏威。戟尖不掉丈二尾,袍花已脱斑谰衣。捽虎脑,截虎爪。眼视虎,如猫小。猛跳不越当涂高,血吻空腥千里草。养虎肉不饱,虎饥能啮人。缚虎绳不急,绳宽虎无亲。坐中叵奈刘将军,不从猛虎食汉贼,反杀猛虎生贼臣,食原食卓何足嗔!”记当时事调笑可诵。思廉有《咏史乐府》一编,皆用此体。 按陈刚中字彦柔,闽清人,宋高宗建炎二年进士,官至太府丞。张思廉名宪,号玉笥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少负才不羁,晚为张士诚所招,署太尉府参谋,稍迁枢密院都事。元亡后变姓名,寄食僧寺以没。有《玉笥集》十卷,卷一、二即瞿佑所称《咏史乐府》,有咏三国时事诗十余篇。 今考《三国志》《后汉书》等,上引陈、张二诗及瞿佑释义所述曹操白门楼杀吕布事基本依据史书。只有吕布临刑骂刘备一语,《三国志·吕布传》作“布因指备曰:‘是儿最叵信者!’”《后汉书·吕布传》作“大耳儿最叵信!”与瞿佑所举“布骂曰”云云相去甚远。但是,《后汉书·吕布传》既已有“大耳儿”之说,陈诗“大耳儿”一语,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卷四《白门曹操斩吕布》引宋贤诗“枉骂无恩‘大耳儿’”句的情况一样,还应被认为出自《后汉书》。瞿佑举“布骂曰”云云的解释是不妥的,可以不论。又,张诗“坐中叵奈刘将军”一句中“叵奈”一词,《玉笥集》本诗作“叵信”,于史有据。《玉笥集》咏史诸作述事大致密合史书,本诗作“叵信”既有版本的依据,当然可以视为原作如此。瞿佑引作“叵奈”,如非记忆有误,则可能是因了他前举“布骂曰:‘此大耳儿叵奈不记辕门射戟时也’”的话而致笔误。 但是,《缚虎行》述事还是有溢出于史书的地方。如,《三国志》、《后汉书》吕布本传皆载吕布曾“拔戟斫几”,未言戟之短长;而本诗却说“戟尖不掉丈二尾”,谓吕布之戟“丈二”,于史无征。又,《玉笥集》咏三国事另有《南飞鸟》一首,题下注“曹操”,中有“白门东楼追赤兔”句,下注“擒吕布也”,谓吕布于“白门东楼”被擒;但是《三国志》本传但言“白门楼”而未言楼之方位;《后汉书》本传“布与麾下登白门楼”下注引宋武《北征记》谓“魏武擒布于白门”,又引郦道元《水经注》曰:“南门谓之白门,魏武擒陈宫于此。”明确说白门楼为下邳之南门,则“白门东楼”也于史无征。当然,更重要的是上引瞿佑释陈诗所举“布骂曰”一语也不见于史书,作为说诗用语,又显然不会是瞿佑的杜撰。从《玉笥集》有咏三国史事诗达十余首之多,可知张思廉对三国史籍的熟谙;瞿佑也是熟悉《三国志》的,这有他所著《乐府遗音》中《沁园春·观〈三国志〉有感》为证。因此,出现于他们笔下的这些关于三国的于史无征的文字表述不大可能是对史实的误记,而是必有另外的根据。其根据何在,对于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带有关键意义。 一般说来,它们既不见于正史,就应当出自野史小说或戏曲。 今查《三国志平话》卷上谓吕布“使丈二方天戟”,则张诗“丈二”有了着落。但是《平话》只有“白门斩吕布”的题目,正文根本没说到“白门楼”。至于吕布临刑的骂语,则作“吕布骂:‘大耳贼,逼吾速矣!’”除提到“大耳贼”外,语词、语意也皆与瞿佑所举“布骂曰”云云相去甚远。当然,宋元“说三分”的话本应不仅这一种书,但《三国志平话》独能传世应表明它是各本中最好的。此类具体的描绘以及瞿佑所举“布骂曰”这等极精彩的话既不见于此本,也就大致可以断定不见于其他“说三分”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