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是清代一位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他的著作合订为《章氏遗书》。他的散文内容丰富,反映了深刻的时代主题。文章朴实无华,条理明晰,才学识兼备,理论性很强,且能把逻辑的说服力和形象的感染力有机地统一起来。从他那论史、论文、论学的散文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作者自辟新意的才气和胆识,而且还可以看出其散文奇肆闳通的特征。对于章学诚的散文,目前的研究尚欠深入。其实,章学诚的散文全面展现了他的写作心态,从正面、侧面或反面映照着时代的风云,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容忽视的。 一 “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注:《文史通义·知难》。),发抒长期结在心头的闷忧,是章学诚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 章学诚生于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今绍兴市)人。乾隆六年,他父亲中进士,后授官湖北应城县知县,他便随父到湖北。章学诚自幼对史籍异常爱好,在父亲的谆谆教导下,十四五岁时就能写一手好文章。乾隆二十年后,因父亲被罢职,家境贫困,借寓北京,但他仍苦读不辍。从乾隆二十五年起,他曾多次参加顺天乡试,均落选。后入国子监读书,学士朱筠很赞赏他的才华,特请他到家中设馆。朱筠家中藏书极多,章学诚因而深得遍览群书。不久,朱筠视学安徽,章学诚随从前往。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章学诚就任国子监典籍,第二年中举人,第三年成进士;归部候选,未得官。但他已无意于功名。此后,他先后主讲定州定武、肥乡清漳、永平敬胜、保定涟池等书院。章学诚一生极不得志,为衣食所迫,东奔西走,寄人篱下,但撰写不绝。特别是到了晚年,生活更加贫困,后来眼睛也瞎了,但他仍通过口述,请人抄录,坚持撰述。嘉庆六年(公元1801年),因贫病交加,抑郁而终,时年64岁。 从章学诚的人生历程来看,他在当时的确是“知音”甚少。他在给钱大昕的一封信中写道:“学诚从事《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辩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敝帚,乞忽为外人道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挽救,无为贵者述矣。苟欲有所挽救,则必逆于时趋。时趋可畏,甚于刑曹之法令也。……韩退之《报张司业书》谓‘释老之学,王公贵人方且崇奉,吾岂敢倡言排之?’乃知《原道》诸篇,当日未尝昭揭众目。太史公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不知者以为珍重秘惜,今而知其有戒心也。……今世较唐时为难矣。惟……著书后世计,而今著书以表暴于时。此愚见之所不识也。”(注:《上钱辛楣宫詹书》,《章氏遗书》卷二十九。)从信中不难看出章氏当时是那样“不合时宜”。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一生在政治上很不得意,自23岁应乡试起,连续7次赴考,都未中式,生活潦倒,依人作嫁, 直到40岁才中举人,第二年得中进士。仕途坎坷,且又知音难遇,使他思想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心情,在他的《感遇》一文中作了尽情宣泄。文章指出,若一个人“趋避不工”,就会“见摈于当时”;然则他又说,假若“工于遇而执持不当”,那也会“见讥于后世”。章学诚既悲叹“士之修明学术,次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之难,却又认为“学之成于人者有所优,一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因为这是时势所然也。文中指出:“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为惜矣。周人学武,而世主尚学文,改尚学文,主又重武;方少而主好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途,固其宣也。”所以他认为:“若夫天下之所具,即为上之所求,相须綦亟,而相遇终疎者,则又不可胜道也。”字里行间,章氏的徘徊心绪抒发得尽致淋漓。如果说章学诚在《感遇》篇中所反映出来的矛盾心绪,含“悲叹”成分多一些的话,那么,在《知难》篇中对内心矛盾的发抒,便充溢着对世态不平之“愤慨”。文章一开头,作者便发出极深沉的慨叹:“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接着解释了“知”的内涵。指出:“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声容与笑貌也。”那么章氏所谓“知”是怎样的呢?他说:“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简言之,章学诚的“知”,就是要“知其所以为言”。可是在他所处之世,“遇合之知”甚难,“同道之知”亦难,特别是在自己的世交中也“迹似相知而心不知”,因此,章学诚在文中再次发出深沉的慨叹:“嗟呼!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注:《文史通义·知难》。)的确,章学诚的处境是极为困窘的,“嬴绌迥殊众”,“往往遭俗弄”(注:曾燠:《赠章实斋国博》诗,见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95页。),就在同道当中,连始终未尝领受过章氏半句贬辞的钱大昕,也“似未能赏识他的见解”(注:曾燠:《赠章实斋国博》诗,见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 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107页。)。诚然,章学诚也曾想过,“身后之知”也许更加“难言”(注:《文史通义·知难》。),然而他又认为:“天壤之大,岂绝知音?针芥之投,宁无暗合?”(注:《上钱辛楣宫詹书》,《章氏遗书》卷二十九。)因此,他又坚信自己是可知之人。虽然“当世之知”“寥寥矣”,但“真知者,自知之确,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待到“浮气息,风尚平”之时,“或千里而外”,自己终究会有“真知者”的。(注:《文史通义·箴名》。)于是,他在《知难》一文中借用庄子“生也有涯,而知无涯”(注:《庄子·养生主》。)的话,从而发挥之。指出:“是以君子发愤忘食,黯然自珍,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复杂的心情凝于笔端。若我们把《知难》篇与刘彦和的《知音》、刘知几的《自序》篇作一比照,不难看出,在敢于披露自己内心矛盾这一点上,“二刘”是望尘莫及的;而且章氏又是那样心平气静地发抒,就如同那深深的水,缓缓的流,由胸中自然溢现,绝不是那种疾风暴雨式的狂吼,表现出一个学者应有的气度。当然,在社会的现实面前,章氏只能发出“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知若命”(注:《文史通义·感遇》。)的悲叹而已。但是透过章学诚散文中那郁闷徘徊的矛盾心绪的表露,我们可以看到,在封建社会中有识之士的艰辛际遇。 二 忤逆时趋,放言无忌,“器识闳通”,“议论奇肆”(注:孙德谦:《章氏遗书序》,嘉业堂民国十一年刻本。),是章学诚散文的又一个特征。 章学诚的议论散文,大都能多方论说,善于铺排。缜密而详实。做到条分缕析,给人以一种犀利而以敦实的感觉。如《言公(上)》一文,这是章氏的“得意之作”(注:曾燠:《赠章实斋国博》诗,见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116页。), 主旨是驳斥所谓立言“为私”说。文章首先论述了“贤圣群臣未尝分居立言之公”,认为诗人抒愤言志,是为了“有裨于风教”,“未尝据为私有也”;其次,又从“夫子作《论语》”、“诸子争鸣,推衍学术”、“史家《春秋》之作”、“经师师徒之授”等方面对“言公”之论作了进一步阐述。文章强调:明白古人贯通之文无取虚理,则言有不必出于私而自公;知道古人口耳之传胜于文字,那么言有不得出于私而自公;了解古人专家之文字不重主名,诸子之言每存旧典,则言有不欲出于私而自公。因此,章学诚认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道,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所有也。”文章不算长,却把事理说得清清楚楚。再如《文理》一文,其主要是针对桐城派而发的。文章开宗明义,从根本上提出“学问为立身之主”,“文章为明道之具”,“古人论文多言读书养气之功,博古通经之要,亲师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接着论述了学与文的关系,并用这种观点去衡量古文学家的评点标识派;最后结论说:“文字之佳胜,正贵读者之自得”,“文章变化,非一成之法所能限”,如果“因一己所见,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心手”,流弊就不可胜言了。文章对桐城文论的针砭是极为深刻的。还有如《说林》、《箴名》、《砭俗》、《原学》等篇,也写得条理缜密,切中肯綮。章学诚的散文能从事物间的内部联系上,透辟地分析说理,因此,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和逻辑性。这种逻辑性,不单是靠形式逻辑的推演,而是从本质意义上,反映事物间内在联系,并且能密于综合,使人感到在他的文章中有闳大通达的器量与见识。这是章学诚散文犀利而又敦实的主要原因,这也正是一个史学家与文学家的散文本色所在。 初清的作家,他们的散文大都具备经世致用的特点。就文风方面而言,较纵横恣意。章学诚的散文所以写得文质并茂,自然和他继承前代学者的风格有关,但与他一生的坎坷经历和他那“逆时趋”的性格有关。章学诚是一个有理想的史学家与文学家,他治学极为严谨。他对刘知几“良史之长,才学识三者不可缺一”的说法作了补充,认为史学家首先要讲究“史德”即对历史高度负责的精神,他提倡直笔,强调“经世之业,不可以为涉世之交”(注:《文史通义·俗嫌》。),竭力反对“回护”、“讳恶”等文场恶习。他最看不起当时好名之士写的文章,嘲笑他们“风气所趋,竟为考订,学识未充亦为之,读书之功少而著作之事多”。所以,作文除寄托感情之外,还要“有益风化,关系天下”(注:孙德谦:《章氏遗书序》,嘉业堂民国十一年刻本。)。他对文章和当前的社会现实的联系看得很真切,指出:“文章经世之业,立业亦期有补于世,否则古人著述已厌其多,岂容更易简编,撑床叠架为哉。”(注:《与史余村书》,《章氏遗书·补遗续》。)又说:“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以论文,不知中多有为之言,不尽为文史计者。关于身世有所怅触,发奋而笔于书。尝谓百年而后,有能许《通义》文辞与老杜歌诗同其沉郁,是仆身后之桓谭也。”(注:《又与朱少白书》,《章氏遗书·补遗续》。)所以,章学诚的散文,既有“悻悻得很”的文章,也有反复嗟叹,含有一股浓郁的愤激不平之气的作品。这些散文形式不拘一格,舒展自由;内容丰厚深刻,包容古今,纵横驰骋,奇肆闳通,才气充溢。叶燮曾称贾谊之文为“才人”之文,“天地万物,皆递开避于其笔端,无有不可举,无有不能胜。”(注:叶燮《己畦文集》卷十九。)若用此语称章学诚之文,也是颇为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