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散文是东汉散文的一部分,它的艺术风貌和东汉前期的散文迥然不同,其独特性是在东汉后期散文艺术的发展中逐渐形成的。 论述建安散文艺术发展的特点,人们常以“三曹”作代表。或谓曹操乃“改造文章的祖师”(注: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或谓“建安文学,实由文帝、陈王提倡于上”(注: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第三课)。这一看法基本上是对的。但从具体情况分析,建安散文艺术的发展,实有两种趋势。一是由通脱走向清峻,可以曹操为代表;一是由通脱走向华靡,可以曹丕兄弟为代表。但是,对曹氏兄弟文风起先导作用的却是孔融。由于后一趋势,终于成为建安乃至魏、晋散文艺术发展的主流,故孔融对建安散文艺术发展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深入探寻孔融散文的艺术风格及其成因和他能领建安文风之先的缘由,对准确把握东汉后期散文艺术发展的脉络和认识建安散文艺术嬗变的特点,是有益的。 一 孔融比曹操年长二岁,两家文风差不多都是在灵帝时期和献帝建安前期形成的。孔融对建安文风嬗变的影响,决不在曹操之下。鲁迅说:“七子之中,特别的是孔融。”(注: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就文风言,孔融的“特别”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具有时代精神的独特艺术风格,一是对建安文风风气之先的引导作用。 孔融散文艺术风格的突出特征是气势雄迈、文词典丽。所谓气扬采飞,正是对他散文艺术风貌的生动写照。 刘勰说“孔融气盛于为笔”(注: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诔碑》、《风骨》。)。孔融散文的气势雄迈,是他作文通脱任性、以气运词造成的。他为人严正刚直,负气不屈,心有所思即笔有所书,故文如其人,总以气胜。刘熙载说他“遒文壮节”(注:刘熙载:《艺概·文概》),实可解释为:孔融将其凛凛壮节不加掩饰地显现出来,才有了他气势雄迈的遒劲之文。 其《论盛孝章书》,要求曹操火速解救为孙权所困的盛宪,说桓公救人之道、燕王纳贤之术。笔带感情,逞性而言。从语势的豪荡激越,可见其救友之心如何急切。 又郗虑“承望曹操风旨,以微法奏免融官”(注:《后汉书·孔融传》),而操又故意作文“激厉”孔融。谓融、虑尝相互称誉,今却“相伤”云云。孔融回信,却说得理直词正。既说当初荐虑是出于公心,光明磊落;又说自己“性既迟缓,与人无伤,虽出胯下之负、榆次之辱,不知贬毁之于己,犹蚊虻之过也”。见得自己并不把郗虑所为当一回事,更不是曹操讲的“相伤”。至于信中说“或矜势者欲以取胜为荣”云云,就不单是辩白,而有抑操扬己之意。故苏轼谓“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注:苏轼:《乐全先生文集序》)。其实,孔融散文大都具有英伟豪杰之气,张溥即谓“东汉词章拘密,独少府诗文,豪气直上,孟子所谓浩然,非邪”(注:张溥:《孔少府集题辞》)。 孔融为文以气运词、通脱任性,还表现在他说理、论事,必尽胸中好恶之情而后已。对自己喜爱的人物、赞成的道理,总是称誉有加,极道其美。《上书荐谢该》、《荐祢衡疏》,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则极尽讥讽之能事。他对曹丕私纳袁熙妻不满,作《与曹公书》即谓“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他不赞成曹操征讨乌桓,又作《与曹公书》,诮谓“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氏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 和言事、说理极尽夸张、形容之能事一样,出语杂以嘲戏,也是作者行文气盛的一种表现。作者才力豪迈有余,为文通脱无羁,因而欢忭嘲讽,发露自然。其文真可称为张扬个性之作,难得的是内含真趣之美。但他有时说得滔滔汩汩,加上情绪激动,常有偏激言词。虽然文章气势浩荡,而立论不够深刻、论理不够严密的情形时有所见。以至曹丕说他“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至于杂以嘲戏”(注:曹丕:《典论·论文》)。 孔融为文以气运词,追求气势之美,使得文章结构疏散、章法灵活。他的散文,没有受所谓文法的束缚,只是飞辩骋辞,溢气坌涌。决定文章走向的是气,连结段落词句的还是气。如其《论盛孝章书》,开篇便对“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慨叹不已。说到曹操和自己年过半百,而“海内知己,零落殆尽”,一下落到盛宪身上。说到盛氏“困于孙氏”,忽然冒出《春秋传》语。接着,又回头说到盛宪“实丈夫之雄”,曹操当弘扬“友道”,援之以手。继而说到“今之少年,喜谤前辈,或能讥评孝章”,似为盛宪一辩。再说曹操今日“匡复汉室”,“实须得贤”。最后又把昔日昭王求贤盛事渲染一番,总不离劝操速救盛宪之意。文章结构疏散而张力强劲,实乃义气鼓荡所致。 孔融散文的气势雄迈,是与文辞典丽联系在一起的。而文辞典丽,既取决于他的艺术趣味,也与他惯用的艺术手法有关。 和曹操为文通脱、清峻、尚简、尚质不同,孔融为文通脱,逞性任气,出语自然。而他“奇逸博闻”(注:路粹:《为曹公与孔融书》),见人“言有可采,必演而成之”(注:《后汉书·孔融传》)。善于博引例证,推演事理,故其为文不以简要为贵,而特喜好言语的富赡、华美。 孔融惯于使用的艺术手法有两种,一是论人多夸张、形容,二是说理多引古今人事为证。这本是先秦纵横家、两汉辞赋家常用的手法,孔融用来写散文,便使他的散文在艺术上有了“特别”之处。 孔融常在文中用夸张、形容方法表现所论人物的人格美、才智美,行文往往充满激情。如其《上书荐谢该》、《荐祢衡疏》分别赞美谢该、祢衡的才德,写得意气洋洋,文辞翩翩。作者不是以冷静的态度,客观地叙说二人的长处,而是有声有色的张扬其美。既夸张其事,又反复加以形容。动辄以古代良士作比,或借他们衬写其美。有的荐书,则用突出的物象为喻,形容才士本领。如说“边让为九州衣被则不足,为单衣
则有余”(注:孔融:《与曹公书荐边让》、《与诸卿书》、《与王朗书》、《论盛孝章书》。),也能使读者对所论之人留下深刻印象。评述既多夸张、形容之词,又迭迭出以赞叹语气,且爱将一些复杂的内容加以概括,用整齐的短句表述出来,这样自然容易造成文章气势的雄迈和文辞的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