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言 生活是人类维持生存的活动,是自有天地以来,直至今日,连续不断的生存活动,它沿着本身发展的道路在各个时代相应地变化,在前进过程中,总有某些部分,被某些团体保存下来,如火之传薪,由此薪到彼薪,永远发展变化下去。那些保存在某些团体中的因子,总会被后代袭用,如《礼记·礼器》说:“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礼有因袭,正是人类生活有因袭的一个片面。原始时代的生活习惯,虽然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它的原始意义早已被人们遗忘了,徒留形式,而所留下的形式又因为相关条件有所改变,使原始形式受到修正而有所变形,以至于被人们所忽略,就如一位受尽风霜的人,脸形有了变化,让人乍见不知是故人一样,但仔细辩认就知道他是老相识,原来它本就是原始风俗和仪式的某部分,在文明社会里,经过整容而显现的新面目。 最近为了研究六朝的抒情诗,把六朝有关的抒情诗材料重新阅读分析一遍,发现有少数民歌,写男女爱情,表现异性求爱,还保存着原始爱情活动风貌,由是激起了我追根究底的好奇心,想借助考古学、民俗学、民族学等方面的专家研究成果,对它作一次观照,希望由此能揭开那些爱情诗中含蕴的原始民俗真相。 二、由六朝一首民歌的剖析说起 首先让我们看下面这首民歌: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晓。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闻去。 这首诗见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注:逯钦立编《宋诗》,台北,木铎出版社,第1347页。)《宋诗卷》十一《清商曲辞·乌夜啼八曲》其四,诗的大意是:可爱的乌臼鸟啊,汝拚命的叫着叫着,说是天亮了。汝无缘无故地在三更时候就啼叫,弄得我的爱人冒着暗夜就走了。 乌臼鸟,是鸟名,《本草·伯劳》《附录》说:“
鸠,罗愿曰:‘即祝鸠也,江东谓之乌臼。’”又引《丹铅总录》云:“乌臼,五更鸣架架格格者也。汉以为榨油郎。(南人)又曰凤皇阜隶,汴人呼为夏舌,如燕,黑色长尾,有歧,头上戴胜,即《尔雅》之
戴鵀也,又名批颊。” 这种鸟每天五更时候叫,天亮就停止。平时乌臼鸟啼叫,天刚亮,人们恰好从梦中醒过来,听了它的叫声,就象现代人听到晨钟响一样,赶忙起床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活动了,所以农人拿它当报时器,(注:参考《本草纲目》卷四十九(明,李时珍著,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出版,1981年1月),第1471页。)可是这次乌臼鸟不在正常时间的五更啼, 而是三更就叫了。 古代编历时的人,依分时制,计算夜时,有所谓更点制度。高平子先生说:“我国历法上时刻制以外,尚有一种专计夜时的更点制度。朱文鑫《历法通志》第二十三篇干支法第四节干支纪时有云:‘汉志有甲夜之分,魏晋有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之分,犹后世之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也。’然我查汉至魏晋历法未见所谓五夜的推算。”(注:《高平子天文历学论著选》《论分时制度·三更点制》,(台北,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1987年6月),第55—56页。)其实, 在六朝民歌中已可见到五夜之分的痕迹。依那时更点制,“昏尽为甲夜,至戊夜五筹尽,始过晨初。”(注:《高平子天文历学论著选》《论分时制度·三更点制》,(台北,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1987年6月),第55—56页。)一更由昏尽(晚上八点)始,每更有现在两个小时长,所以二更始于夜十点;三更始于深夜零点,四更始于下半夜二点,五更始于下半夜四点,到六点更尽,就是隔天的晨初。 《乌夜啼·其四》这首诗中,那乌臼鸟不按往日的习惯,在五更(下半夜四点至六点之间)啼鸣,弄得那位到女主角家中过夜的男主角听了,误以为天已曙,晨初时刻已到,匆匆披衣走了。男主角冒着三更暗冥离开,女主角一夜中温馨的恩爱还没享受够,自然要埋怨那只“强言知天晓”,外行充内行的乌臼鸟,打断了她的好梦,破坏了她爱情的享受了。 读这首诗,如果把它当作一首一般性的偷情诗,以为诗中的男主角瞒着众人的耳目,避开女主角的父母家人,和女主角幽会,在女主角家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翻墙而入,对女主角进行偷香,和她同寝共枕,在天曙(天亮,晨初)前,众人未醒时就偷偷离开,习以为常。他每夜离开的时节就以乌臼鸟啼叫为准。这次乌臼鸟恶作剧,提前在三更就叫了,他误以为天就要亮了,匆忙起床披衣,迅速的离开。把这首诗当作单纯的一首情诗,那就是表层的看法。鉴赏时把鉴赏视点调整在作品的表层,去理解作品的内涵,是一种鉴赏态度,不能说是错误。但当作品还有深层意义时,研究者若只识晓表层的认知,那么他也就只能停留在表层世界,无法去叩另一扇门,进入深层的殿堂。仔细玩味上引这首诗,除了表层形象外,显然还含有深层的潜象。在这深层的潜象需要运用另一种方法把它那表面的薄膜剖开,才会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