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学者曾将本世纪的红学分为三个时期,即1921年前的旧红学时期,1921年至1954年的新红学时期和1954年之后的当代红学时期。然而我们却不难发现,新红学的建立并不意味着旧红学的终结。同样,1954年之后,旧、新红学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其地位与影响与未可小视,红学似乎呈现出一种“无时序状态”。因此,依照时间顺序将红学划分为若干个时期的作法似乎意义不大。依笔者之见,百年红学之争,实际上是观念之争与方法之争,而观念与方法也正是今后红学所面临的重要问题。有鉴于此,本文拟从观念与方法入手,对百年红学略作剖析,以就正于诸位方家。 一 20世纪初,新红学的创立者胡适与旧红学索隐派的代表蔡元培之间曾有过一场激烈的论争。当时虽然谁也没有说服谁,但索隐派占据红学主导地位的局面却由此打破了。人们原以为索隐派从此会销声匿迹,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就在新红学不断发展的二三十年代,又出现了阚铎的《红楼梦抉微》、寿鹏飞的《红楼梦本事辩证》和景梅九的《石头记真谛》等索隐派的论著。直至八九十年代,有人仍宣称“要理直气壮地维护索隐派”(注:许宝骙:《抉微索隐,共话红楼》,载1981年5月2日《团结报》。),冯精志则连续出版了三部索隐式作品:《百年宫廷秘史——〈红楼梦〉谜底》(1992)、《大观园之迹》(1993)、《曹雪芹披露的宫廷秘闻》(1995),还有作者自称是“索隐考证派”的《红楼解梦》(注:霍国玲、霍纪平、霍力君:《红楼解梦》,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初版,中国文学出版社1995年增订版。)等等。 索隐派前后绵延了近一个世纪,尽管上述著作各自的动机、内容、结论不尽一致,但其观念与方法却有着共通之处。在索隐派看来,小说既然是“野史”,那么其中肯定有着历史的影子。何况曹雪芹开卷伊始便明确告诉我们“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再如《儒林外史》、《孽海花》等小说也的确隐含着真实的事件和人物。于是,他们千方百计地要求索出《红楼梦》所隐含、所影射的“本事”或微言大义。他们从历史著作、野史杂记、诗词随笔以及民间传闻中,搜集有关的或似乎有关的资料,与《红楼梦》中的描写相互排比对照,猜测推想,穿凿附会。尽管难以自圆其说,前后抵牾,甚至漏洞百出,他们却自以为找到了《红楼梦》的真谛。毫无疑问,索隐派的观念与方法是不正确的,但是仅仅给他们加上主观唯心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帽子,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关键在于指明其观念何以有误,其方法何以不妥。 能够从理论上阐明索隐派观念与方法的还应首推蔡元培先生。他在1922年为《石头记索隐》第6版所作的《自序》中,一方面为“索隐”辩护,一方面又反驳了胡适的“自传说”。蔡元培先生认为: 胡先生以曹雪芹生平,大端既已考定,遂断定《石头记》是“曹雪芹的自叙传”,“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曹雪芹即是《红楼梦》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即是书里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案书中既云真事隐去,并非仅隐去真姓名,则不得以书中所叙之事为真。又使宝玉为作者自身之影子,则何必有甄贾两个宝玉?(鄙意甄、贾二字,实因古人有正统伪朝之习见而起,贾雨村举正邪两赋而来之人物,有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等,故吾疑甄宝玉影宏光,贾宝玉影允礽也。) 蔡元培先生还以《儿女英雄传》和《儒林外史》为例论道:“《儿女英雄传》,自言十三妹为‘玉’字之分析”,“又以纪献唐影年羹尧,纪与年,唐与尧,虽尚简单,而献与羹则自‘犬曰羹献’之文来。”“《儒林外史》之庄绍光既程绵庄,马纯上即冯粹中,牛布衣即朱草衣”。认为这种作法“正是中国文人习惯”。因此,他认为研究《红楼梦》的思想主要应从推求书中人物入手,研究的方法可从三方面去推求:一是“品性相类者”,二是“轶事有征者”,三是“姓名相关者”(注:《石头记索隐》第6版《自序》,载《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146页。)。 对于蔡元培先生的这种观念与方法,胡适于同年在《跋〈红楼梦考证〉》中曾给予了批评。胡适认为“有几种小说是可以采用蔡先生方法的”,如《孽海花》、《儒林外史》。但“大多数的小说是决不可适用这个方法的。历史的小说如《三国志》,传奇的小说如《水浒传》,游戏的小说如《西游记》,都是不能用蔡先生的方法来推求书中人物的”。又引用了顾颉刚先生举出的两个重要理由来说明这一点: (一)别种小说的影射人物,只是换了他姓名,男还是男,女还是女,所做的职业还是本人的职业。何以一到《红楼梦》就会男变为女,官僚和文人都会变成宅眷? (二)别种小说的影射事情,总是保存他们原来的关系。何以一到《红楼梦》,无关系的就会发生关系了?例如蔡先生考定宝玉为允礽,黛玉为朱竹垞,薛宝钗为高士奇,试问允礽和朱竹垞有何恋爱的关系?朱竹垞与高士奇有何吃醋的关系? 于是,胡适得出结论说“正因为《红楼梦》与《儒林外史》不是同一类的书。用‘品性,轶事,姓名’三项来推求《红楼梦》里的人物,就像用这个方法来推求《金瓶梅》里西门庆的一妻五妾影射何人:结果必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注:《跋〈红楼梦考证〉》,同注③第137~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