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来几种主要说法 钱钟书先生在《小说识小》中称《儒林外史》为“吾国旧小说巨构”。其结构学在我国六大古典小说中也是别具一格的。纵览百年来的研究,主要说法有四: 一曰“连环短篇”说。 清末民初的《缺名笔记》(注:赵景深《小说戏曲新考·中国小说史料》题《缺名笔记》乃蒋瑞藻作。)谓:“《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盖作者初末决定写至几何人几何事而止也,故其书处处可住,亦处处不可住。处处可住者,事因人起,人随事灭故也;处处不可住者,灭之不尽,起之无端故也。此其弊在有枝而无干。……则无惑乎篇自为篇,段自为段矣。” 这一说法的确比较切合《儒林外史》结构形态的外在特征。所以,一经胡适的表述,便成为一种颇有影响的说法。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写道:“《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拆开来,每段自成一篇;斗拢来,可长至无穷。这个体裁最容易学,又最方便。因此,这种一段一段没有总结构的小说体就成了近代讽刺小说的普通法式。”再经鲁迅的表述,便几乎成为学界的不二之论。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儒林外史》:“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迨至五十年代,吴组缃先生又从而发展了胡适和鲁迅的说法,而使之更完整,更具理论意义。他在《〈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中是这么说的:该书“每回以一个或多个人物为中心,而以许多次要人物构成一个社会环境,从人与人的关系上,从种种日常生活活动中,来表现人的思想性格与内心世界,总是在这一回为主要人物,到另一回即退居次要地位,而以另一人居于主要:如此传递、转换,各有中心,各有起讫;而各个以某一人物为中心的生活片断,又互相勾连着,在空间上,时间上,连续推进;多少的社会生活面和人物活动面,好像后浪逐前浪,一一展开,彼此连贯,成为巨幅的画面。这种形式,显然受了‘三言’‘二拍’之类话本小说和《三国》、《水浒》之类长篇的影响;同时也有些像《史记》的‘列传’或‘五宗’、‘外戚’诸篇形式的放大:总之,它综合了短篇与长篇的特点,创造为一种特殊的崭新形式。这种形式运用起来极其灵活自由,毫无拘束,恰好适合于表现书中这样的内容;正和绘画上‘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或‘长江万里图’之类‘长卷’形式相类。若要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做‘连环短篇’”。 二曰“功名富贵”说。 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云:“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卧本开卷第一回总评亦云:“‘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足证闲斋老人之认为“功名富贵”四字在这部小说结构中的重要。 然而,一则由于现代学者往往好以西方近代小说去视《儒林外史》的结构,而将闲斋老人的“其书以功名富贵作为一篇之骨”说误以为仅仅是在说作品的主题思想,二则由于鲁迅的“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说自二十年代以来已几成学界的共识,而一经吴组缃先生发展为“连环短篇”说又那么切合作品结构形态的外在特征,所以闲斋老人提出的这一以主题和主线合二为一为其特点的“功名富贵”说,却反晚于“连环短篇”说而在《儒林外史》结构学研究中产生影响。时下持这一说者正方兴未艾。或认为“运用结构原则和系统分析方法去探求《儒林外史》的深层结构,我们可以发现一个中心对称的基本结构框架:以对待功名富贵和文行出处的态度为中心,两类人分居对称的两侧,一侧看轻文行出处专求功名富贵;一侧淡薄功名富贵讲究文行出处。两侧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关系。……每一侧的人物又往往成双成对地出现,形成互相补充的结构。”(注: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方法评述》,《文学遗产》1986年第1期。)或认为“否定功名富贵,不仅是《儒林外史》的主题,也是它艺术结构的主线。这条主线在书中不是人或事的实体存在,而是思想线索的贯穿。”(注:杜贵晨《中国古代小说散论》第197页。)或认为“从内在逻辑看,《儒林外史》大体表现了文运衰败——维持文运——文运大落的过程,……反映了作家揭露、希望、幻灭的思想过程。”(注:见李汉秋《儒林外史纵览》一书转引平慧善的观点。)同主这一说者在阐释上的众说纷呈,无疑会将《儒林外史》结构学的研究引入深层。更何况,这一“功名富贵”说是以对主题和主线作统一把握为其要旨的,不像“连环短篇”说那样可以单从作品的外在结构形式方面去考察,阐释上的见仁见智当然也就在所难免,而这又正是它可以深入作品肌理的地方。 三曰“时间顺序”说。 这是最具创意,也是最晚起的一说,提出者是吴小如先生。他在刊于一九八一年九月《吴敬梓研究》上的《两个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中说:“第二个是关于《儒林外史》全书的结构问题。这部小说的结构究竟是松散的,还是缜密的?书中的人物与人物、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次第安排,究竟是有机的联系还是随意凑泊而成?作者在人物塑造和情节部署方面有没有个统盘考虑?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关《儒林外史》结构的论点是否已成定论?这种艺术结构,对表达全书的思想内容有无必然关联?……我个人的倾向是,吴敬梓用这种艺术形式写书,有其继承传统的一面,也有其戛戛独造的一面;更主要的是,他用这样的方式方法来组织书中的人物和情节,是为了表达主题思想的方便,因此,人物和情节之间的来来去去,是有机的联系(或说有其内在的关联)而非随意或勉强凑泊而成的。不仅如此,我还以为,他所写的故事所以这样先后排列,还有个时间顺序问题,即《公羊传》所说的‘所传闻’、‘所闻’和‘所见’这三个不同阶段。当然这一点比较次要,但吴敬梓在写书时,确是把时间顺序做为安排人物情节的依据之一的。”然而,论证有时比结论更为重要。《儒林外史》中的“时间顺序”,其特点何在呢?吴小如先生并没有作出回答。弥补这一缺失的,是章培恒先生的论文《〈儒林外史〉原貌初探》。该文发表在《学术月刊》一九八二年第七期上,它虽片言未及《儒林外史》的结构问题,却以十分充足的论据论证了一个出人意外的论点,那就是:“吴敬梓在写作时,对作品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经过周密考虑和计算的。”这实属百年来《儒林外史》研究的一项重要发现,从而也就为“时间顺序”说的成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