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在《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中引程晋芳、周永年语云:“维盛清治迈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古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他巧妙地借程、周这一戏语,赞颂刘大櫆,同时有意识地树起桐城派的大旗。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文名卓著,其间又确有传法关系,故姚鼐如此将大旗一树,许多士人便汇集旗下,有意识地学习方、刘、姚的古文,递相授受,一直延续到清朝末民国初。 桐城派之所以称为桐城派,仅是因为该派的三位大师,亦即号称“桐城三祖”的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桐城籍而已。其实,在桐城派作家中,属桐城籍的,只是少数。若从地域的角度来研究桐城派,江苏则是至关重要的。 一、桐城派源于江苏归有光 归有光,字熙甫,一字开甫,江苏昆山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南京太仆寺丞,所著诗文为《震川先生集》。其文得力于《史记》最多,其次是欧阳修、曾巩。文笔朴素自然,简洁雅正。行文纡徐平和,绝不故为波澜顿挫,宽博有余之气冲盈其中,于平淡中见深厚,韵味独绝,感人至深。有光长于叙事,尤长于写家庭琐事以显家人亲属的真挚感情。如《先妣事略》、《项脊轩志》、《思子亭记》、《寒花葬志》等,卓为名篇,集中代表了归有光散文艺术的特色。 桐城派这一庞大的文派,直接继承了归有光散文艺术的血缘。桐城三祖都有意识地取法归有光。方苞对归有光散文用力甚深。在清代评论归有光的文字中,以他《书归震川文集后》一文,最为全面、中肯。他自己为文,好化实为虚,语言雅洁自然,这正是受归有光的影响。归有光“事关天属”的文章,已臻化境。方苞此类文章亦多,有《先母行略》、《兄伯川墓志铭》、《弟椒涂墓志铭》、《大父马溪府君墓志铭》、《台拱冈墓志》、《沈氏姑生圹铭》、《鲍氏姊哀辞》、《鲍氏妹哀辞》、《嫂张氏墓志铭》、《亡妻蔡氏哀辞》等十余篇。这些文章受归有光同类题材文章的影响,就更明显了。后人论文,往往归、方并称。由此可见,方受归的影响,已是定论。 刘大櫆为文,好逞其雄才豪气,波澜壮阔,又叙事尚翔实厚重,与归、方很是不同。但是,即使如此,正如吴孟复先生在《刘大櫆集前言》中指出的,刘的《章大家事略》,很像归有光的《先妣事略》和《项脊轩志》,刘的《髯樵传》很像归的《筠溪翁传》,刘的《下殇子张十二郎圹铭》,用白描传神,其细节刻画,亦近归的《寒花葬志》。可见刘大櫆还是有意识取法归有光的。 姚鼐散文,在桐城三祖中,与归有光最为接近。尽管姚鼐师事刘大櫆,刘大櫆又师事方苞,从师承关系上来看,他得的是方、刘古文之法,但是,实际上,他的古文距归有光近而距方、刘反远。也就是说,他的古文之法,得之于归有光的,比得之于方、刘古文和刘亲为指授的还要多。就艺术渊源而论,对姚鼐来说,昆山归有光,实际上比他赖以高扬桐城大旗的方、刘还要重要。姚鼐文集中,尽管没有多少像归、方那样的“事关天属”的文章,也没有很明显地有意识摹仿归有光的文章,但是,实际上,姚鼐已突破题材的限制,将归有光散文艺术的精髓运用到他各种题材(特别是叙事文)的文章中,且化而无迹。 五经而外,在散文艺术上,桐城派取法《史记》、唐宋八大家,于明则仅归有光一人。从方苞开始的桐城三祖都是如此。于时间上说,桐城派与归有光最为接近,且提倡《史记》和唐宋八家的,正是归有光他们“唐宋派”,桐城派承其绪论。因此,就艺术师承而言,归有光是桐城派的直接源头。 桐城派广泛繁衍,变异纷繁,支流歧出,但归有光散文的艺术血缘,却并未断绝。桐城派一些著名的分支中,这种血缘仍被保持。例如,江苏阳湖派,其古文之学出于桐城派。该派代表作家张惠言,为经学家、骈文家、词人、著名词论家,然其古文韵味隽永,无说经之支离,无骈文之华藻,实有归有光古文的风韵。至于另一代表作家恽敬,虽然为文雄厉鼓荡,有刘大櫆气象,但语清气澄,有条不紊,论文更是仍主归、方绪论。湘乡派起自曾国藩,也可以说是桐城派的一支。曾国藩自称,“国藩之初解文章,乃姚(鼐)先生启之”。曾氏本人,很推崇归有光。他认为,归有光文与方苞文,是“六经之裔”。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卷四也说曾氏之“论文宗旨,近祖姚鼐,远祧归有光”。桐城派其他作家,如江苏吴县沈彤、无锡秦瀛、上元梅曾亮、宜兴吴德旋、安徽歙县程晋芳、广西南平彭昱尧、湖南善化孙鼎臣、浙江仁和沈廷芳、昌乐阎循观,以及衍福建桐城派的朱仕琇、衍山东桐城派的鲁九皋,他们的持论、为文,无不宗法归有光,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二、桐城三祖与江苏 方苞是桐城三祖中的初祖。说他是桐城人,实在是极为勉强的。其实,最多只能说,方苞的祖籍是桐城,而他本人则是江苏南京人。方苞的曾祖父方象乾,于明末避乱,始侨居上元县。方苞父仲舒,出赘住在六合县留家村的吴家,在那里住了十年。方苞就生在那里。当方苞六岁时,其祖父方帜以岁贡生官安徽芜湖县学训导,仲舒才携家归上元居住。如果以祖父的出生地为籍贯之例,方苞是上元人。如果按本人的出生地为籍贯之例,方苞应是六合人。方苞的哥哥方舟(字百川),比方苞大三岁。方苞《兄百川墓志铭》云百川“年十四,侍王父于芜湖。逾岁归,曰:吾向所学,无所施用,家贫,二大人冬无絮衣。当求为邑诸生,课童蒙,以赡朝夕耳。逾岁,入邑庠,遂以制举之文名天下。”这里所说的“归”,是指归南京上元,而不是桐城。“入邑庠”,指百川为上元县的廪贡生,而不是桐城县的廪贡生。方舟为上元人,比他小三岁的方苞,当然也应该是上元人了。 方苞在十九岁那年,始由祖父携归安徽参加考试,而家仍在南京。二十三岁,补桐城县学弟子员。此后,为了应试和生活,方苞来往于北京和南京,还曾在宝应教过一年私塾,但家一直安在上元。他三十七岁那年,还将家由上元土街移居由正街故宅,并修整一新,名曰“将园”,且写了一篇《将园记》纪其事。方苞在北京任职后,一直住在北京。七十五岁那年,方苞辞官归,也不是归桐城,而是归上元家中居住,一直到八十二岁去世。他一生中,其实只是因为参加童子试和省祖墓,去过几次桐城而已,时间也都不长。桐城给他的影响到底能有多大,实在是很难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