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的作品《汉书·艺文志》著录说“宋玉赋十六篇”,但具体篇名不得而知。今传题名宋玉的作品有十六篇,《楚辞章句》有《九辩》、《招魂》两篇,《文选》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五篇,《古文苑》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六篇,明刘节《广文选》有《高唐对》、《征咏对》、《郢中对》三篇,共计十六篇。其中只有《九辩》现在基本上公认是宋玉的作品,《征咏对》、《郢中对》公认是后人伪托,《古文苑》中的六篇也大都认为是伪托,《招魂》大都认为是屈原的作品,《高唐对》分明是《高唐赋》的序言,是不能当一篇来凑数的,其馀各篇人们疑信参半,或否或可,是非难明。本文想在前人的基础上论证《登徒子好色赋》出自后人伪托,是否在理,还请方家明鉴。为行文方便,以下将《登徒子好色赋》简称《登赋》。 前人将《登赋》判为伪托的根据主要有三。一是作品晚出,最早见于梁代萧统的《文选》,而两汉四百多年间从无有人提及或引用。二是从辞赋发展的角度出发,认为它的体制、风格和语言与楚辞迥异,宋玉时代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作品。三是直称“楚王”,明为后人假托之词。这几条证据虽然也能说明一定的问题,但坚实程度还是有些不足,所以不少人仍然信从旧题。下面我们再提供三条证据,庶几使这一问题进一步明确化。 其一,《登赋》一开始交代说“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文选》卷十九李善注:“大夫,官也。登徒,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显而易见,作者笔下“登徒子”是一个人名,自古以来人们也是这么理解的。“登徒”一名又见于《战国策·齐策三》:“孟尝君出行五国,至楚,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送之。”历史上也一直将此“登徒”当作人名。1978年6月在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了200馀枚战国时期的竹简,上面有“左
徒”、“右
徒”的记载,裘锡圭先生首先指出,“左
徒疑即见于《史记》的《楚世家》、《屈原列传》等篇的左徒”(注:裘锡圭《谈谈随县曾侯乙墓的文字资料》,《文物》1979年7期。)。嗣后汤炳正先生发表《“左徒”与“登徒”》一文,进一步指出“登徒”为“左登徒”或“右登徒”的省称(注:收入《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至此人们才明白“登徒”是战国时期楚国的官职名称。《登赋》的作者并非空穴来风,应是以有关宋玉与楚王的传闻为素材来创作的。但其时已不明“登徒”的本义,误以为是人名,便仿照“荀子”“贾子”之称而称为“登徒子”。《登赋》若是出自宋玉之手,断不会在官名之后缀以“子”的。 汤炳正先生的看法有所不同,他认为“这个‘子’或系后人不理解‘登徒’的本义者所增加。因此,号称渊博典实的《文选》李善注把作为官职名称的‘登徒’误为人的名称,不是没有原因的”。说“‘子’或系后人不理解‘登徒’的本义者所增加”是对的,但这“后人”不是别人,正是作者。汤先生没有从这官名误作人名的破绽去怀疑作者,反而猜测宋玉的原作后人有改动,缺乏根据,未近事理。就《登赋》原文而言,李善的注并没有错。 其二,《登赋》中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增”“减”相对为文,这种语言现象先秦未见。先秦典籍中一般用“损”“益”对举来表达。如《易经·损》:“弗损,益之。”《彖传》:“损下益上。”又:“损益盈虚,与时偕行。”《老子》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论语·为政》:“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又《季氏》:“益者三友,损者三友。”《管子·明法解》:“是故尺寸之度,虽富贵众强,不为益长;虽贫贱卑辱,不为损短。”此例中“益长”“损短”的说法与《登赋》“增……长”、“减……短”的说法近似,但用“益”“损”,不用“增”“减”。《庄子·秋水》:“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荀子·大略》:“君子进则能益上之誉而损下之忧。”又《荣辱》:“谨守起数,慎不敢损益也。”《周礼·夏官·司士》:“司士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岁登下其损益之数。”《礼记·三年问》:“别亲疏贵贱之节,而弗可损益。”都是“损”“益”对举。有时也“加”“损”对举。如《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增”“减”对举最早见于东汉时期的文献。《汉书·律历志上》:“更造密度,各自增减,以造汉太初历。”《诗经·小雅·伐木》“终和且平”郑笺:“以可否相增减曰和。”后世沿用。如《后汉书·虞诩传》:“孙膑减灶而君增之。”《登赋》“增”“减”对举,说明它是东汉以来的人创作的,战国时期的宋玉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从王逸《楚辞章句》不录此文推断,其创作应在王逸之后。 其三,《登赋》与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如出一辙。请看下面比较: 由上可见,《登赋》与《美人赋》从结构到细目基本一致,前者显然是仿袭后者而成。 《汉书·外戚传上·李夫人》载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有人认为“倾城”“倾国”典出《登赋》。并说:“汉武帝时代宋赋中已有此《登徒子好色赋》一篇,而为汉武帝及李延年所共见共晓;而今传之《登徒子好色赋》恐不可轻易非之矣。阮籍《咏怀》第二道曰:‘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用典亦来自宋赋,所见之宋赋,也和李延年、汉武帝所见者为同一篇。然则,此赋由来甚久,盖可断言。”(注:郑良树《论〈宋玉集〉》,《文献》1995年4期。)此说非常牵强。《登赋》中仅说“惑阳城,迷下蔡”,这怎么能看成是“倾城”“倾国”的出典呢?“倾城”语出《诗经·大雅·瞻仰》的“哲妇倾城”,“倾国”语见《晏子春秋·谏上十》:“此离树别党,倾国之道也。”原义是说倾覆城郭邦国。李延年也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这两个词的,意思是说别人见到这位佳人,将不惜攻城灭国也要得到她,极言其美。后世遂以“倾国倾城”形容佳人之美。李延年有“倾城”“倾国”这样的字眼,是含有讽谏之意的,所以歌中说“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城倾国破,君主自然再也得不到佳人了,讽谏之意很明显。李诗的含义既是如此,那么说它典出《登赋》实在不着边际。阮籍(210-263)的《咏怀》诗确实用的是《登赋》中的典,但这只能说明《登赋》的出现不晚于魏晋时期,无从断言“此赋由来甚久”,更无从证明此赋的作者就是宋玉。恰恰相反,一篇战国以来即已行世的妙文直到魏晋之际才见有人引用,岂不是匪夷所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