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1900年有两件事似可昭示20世纪文化。一件是英国唯美主义文学家王尔德之死。他当年曾站立伦敦街头,手持一朵百合花,宣传他的唯美主张。但在他死后的这个世纪,艺术理想越来越不单纯了。另一件事是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心理分析著作《释梦》的出版,他看出了文明、文化表层下难以驯服的人性,并在这100年里得到证明。 对于以上两件事,中国人当时都一无所知。1900年北京正发生义和团运动。当西方工业文明开始受到怀疑时,东方还在忧愤地摆脱农业文明。20世纪世界巨变的图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上拼合的。 但在刚跨入新世纪时,并没有多少征兆。19世纪留下的遵从理性、持续进步的信念还在起作用,人们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1901年,西方妇女开始把裙子提到脚面以上。中国从1902年起废除女子缠足。那时,托尔斯泰、契诃夫、左拉、哈代等文学巨匠还活着,受人尊敬,但19世纪浪漫和写实的文学传统已经受到挑战。 世纪之交时,一本介绍法国象征派的英文小册子开门见山说:“没有象征主义就不可能有文学,甚至不可能有语言。”(注:王佐良、周珏良主编:《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第257页。)奇怪的是,100年来几乎所有现代主义流派主张都是这种断然的口气。年轻的艾略特正是从这本书中受到启发,他和庞德一起,创立了英美意象诗派。他1922年发表的著名长诗《荒原》的第一句诗是“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奇特难忘,对春天的感觉显然与惠特曼时代不同了。艾略特是个有内涵的诗人,他认为一个民族如果不再有伟大的诗产生,那么她表达甚至感受优美感情的能力就会丧失掉。 艾略特和庞德都是从美国来到英国的。尽管上个世纪末美国工业总产值已位居世界首位,但美国作家还在向欧洲学习。他们往返欧美,开阔视野,兼收并蓄,在巴黎、伦敦形成了一个个文化小圈子,并产生了象华顿、安德森、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沃尔夫、福克纳等一批知名作家。这些都为以后美国文化走向世界做了准备。 本世纪一二十年代,公认的西方现代文化之都在巴黎。那里是各种文艺新潮的汇流之地。1905年,“野兽派”画家在巴黎举行过画展。稍后法国诗人阿波利那尔创立了“立体派”,并一度在诗歌、绘画中占了上风。那些年,巴黎路边的小酒馆和咖啡馆里经常坐满了包括中国留学生在内的各国年轻人,他们谈论表现主义、达达主义、未来派、超现实主义等就象啜饮各种牌子的饮料一般。早年,毕加索和卓别林也曾默默无闻地从那里凝望过塞纳河。 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描述了那个时代的若干情景。那时巴黎的出租马车比比皆是。俄国芭蕾舞团轰动了巴黎。诗人的诗集往往只因印有美术家的装饰画才卖得出去。她说,那时现代派作家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还象一般人一样生活着。她称他们是“撑着20世纪的三条巨鲸”(注:王佐良、周珏良主编:《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第548页。)。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1927年才出齐的多卷本《追忆似水年华》,表现了最深沉的意识和孤独感。不管写的是身世,还是想象,这个因病不得不长年待在屋子里的人发现,人生的真实经历不等于往事,而在于能够捕捉住当时场景中的感觉和情绪。有一批作家承认从普鲁斯特那里获益匪浅,另一些作家则认为天才是不可继承的。 英国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写了1904年6月16 日这一天都柏林市两个人物的生活经历,但要读懂恐怕几个月都不够。最后四十页完全是意识流的跳动,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作者似乎想用古希腊神话英雄来对比暗示今天芸芸众生的平庸。这本书1922年出版时在英国遭禁,1999年却被专家评选为本世纪世界最佳英文小说。这本书令各国读者肃然起敬,但有多少是因为读过,又有多少是因为没读过呢?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审判》和《城堡》,是在他1924年死后由朋友违背遗愿整理出版的。这些本来应该投入炉火的内心独白寒气逼人。那种鬼打墙似的氛围,永远绕不进去的城堡和无端的审判……,卡夫卡究竟窥到了什么?颤栗于什么?难以说清,但那种被莫名力量所控制的异化感,却是20世纪人所熟悉的。 另外如德国作家托马斯·曼《魔山》(1924)中相互对立的现代意识,美国作家福克纳《喧哗与骚动》(1925)富于本土气息的意识流写法,英国女作家吴尔夫《到灯塔去》(1927)的象征含义,都深深潜入心灵而不顾大众的通俗化要求。严肃意义上的现代派作品有可能是本世纪最认真的心灵之作,但作者必须真的象德国诗人里尔克说的那样“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并且真诚,这样才可能避开各种“皇帝新衣”式的闹剧。要是没有“最高的宁静”和美感,要是心灵象海绵吸水一样吞吐不留,什么样的生存不是“充满了喧嚣与骚动,却没有一点意义”呢? 本世纪最独特的历史事件之一,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大战。首先不知所措和遭殃的是战火中的夜莺们。一战中战死的诗人有布鲁克、索利、沙逊、欧文、罗森堡、佩吉和阿波利那尔等,他们死时大部分是军官身份。他们留下的诗,极少数是歌颂战争的,大多数是咀咒和嘲讽,但他们的诗才一样被浪费、被贬低了。一位美国学者曾极言20世纪语言的堕落现象,认为语言本是人道、理性和诗意的创造者和保有者,而一种充溢着欺诈与暴力的语言,不可能再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