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90年代中国的大众文化 90年代,中国社会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在经济体制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同时,社会文化形态也由传统的农业文化向现代工业文化转型;从价值体系上看,则由以群体为本位的文化模式,向以个体为本位的文化体系转化。对大众日常生活价值形态的肯定,对世俗欲望的肯定取代了过去对理性的崇尚和对理想的追求。在社会文化转型的刺激下,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大众传播媒介的普及,大众文化应运而生,迅速占领着中国的文化市场,使主流文化的正统地位岌岌可危,而一度傲气十足的精英文化也被挤到了冷寂的角落。 对于当今中国大众文化的界定,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似乎还没有一个权威的,令各界人士都认可的定义,有人认为中国的大众文化不应与西方等同,在中国提大众文化,应该按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提出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坚持大众文化应该“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注:涂途:《大众文化呼唤真正的大众化》,载《文艺报》1995年1月21日。)有人在法兰克福学派文化批判的语言范围内沿用大众文化这一概念,认为“它被界定为现代工业的产物,指的是现代都市工业社会或大众消费社会的特殊文化类型,是通过现代化的大众传媒所承载、传递的文化产品。从外延上讲……它们是现代印刷媒介等传递、承载,在大众消费社会流行的广告、流行音乐、流行舞蹈、电视、娱乐型电影、消闲报刊、书籍等等”(注:汪政:《立场的选择与阐释的加入》,载《上海文学》1998年1月。);还有人把市民文化、商业文化、通俗文化、 流行文化等同于大众文化(注:比如《武汉教育学院学报》1998年第2 期曾发表署名吴查德的文章《对当代市民文化的检讨与批评》,认为那种“通过大众传播媒介进行生产和传播的一种文化形态”是以城市市民为主体,同时也以城市市民为客体,故称市民文化。)。 具体辨析当今中国大众文化的内涵和外延,并不是本文的主要目的,但作为行文的出发点,笔者必须亮明自己的基本态度。我之所以要提出“大众文化批评”这样一个概念并力图对其从理论上加以建构,是因为我所指称的大众文化在笔者眼中先天地具有了某种缺陷,具有了可批判性,它的致命弱点即是物质性的膨胀与精神的缺失。具体来说,它是指80年代后期我国经济体制逐步转型以来,伴随着日渐繁荣的商业文化环境而发展起来的一种消费性文化。它通过现代化的大众传媒所承载、传递,具有高技术性、复制性,覆盖面大,同时又带有强烈的商业文化特征,以赢利为目的,追求时尚,强调娱乐,注重对低层次欲望和官能感受的满足,具有消费性、平面化、零散化等特征。 我想可以这样描述90年代中国的大众文化:从制作动机上,它不是创作主体为伸发个人意志、探索未知领域、拓展精神向度而进行的创作,而是以利益驱动、被市场控制的行为;从制作方式上,它不是个体精神激发下的灵感张扬与技艺展示,而是以科技促进的,以大规模协作拼凑、反复制作出的;从制作机理上,它追求时尚、制造和追随潮流,把深度平面化,以感官刺激为最高标准而不是追求对深度的发掘和对灵魂的探究;从产品形式上,它又具有图像性,具有文学艺术品的外观,以曲折的线条、缤纷的色彩、感人的样态去刺激受众的感官,而抽去了真正的文学艺术品的精神内质,也可以说,它以貌似美的形式侵犯着真正的美感。大众文化就是这样一个四不像的奇异的混合物,它的哲学背景是20世纪以来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与中国传统文化中非理性因素的混合,它具有传统文化艺术的外在形态,在实质上却完全消解了真正的文化艺术品所具有的一切精神向度和内在美感。 大众文化被认为是一种后现代文化,詹姆逊曾这样描述:“后现代主义文化已经无所不包了,文化和工业生产和商品已经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如电影工业,以及大批生产的录音带、录相带等等。在19世纪,文化还被理解为只是听听高雅的音乐,欣赏绘画或者歌曲,文化仍然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而到了后现代阶段,文化已经完全大众化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正在消失,商品化进入文化意味着艺术作品正在成为商品……商品化的逻辑已经影响到人们的思维。总之,后现代主义文化已经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消费品。”(注:詹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陕西师大出版社1986年版。) 大众文化是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商业的繁荣而发展的,我国社会由于改革开放激发的生产力促进了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商品市场空前活跃。伴随着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引进,西方当代哲学观念、文化思潮也在冲击着我们的思想文化界。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大众文化也在中国大地上迅速繁殖。它疯狂奔跑,从东南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到西北边陲相对闭塞的乡镇,抢占着传统文化艺术的一切领地,侵犯着精神产品的神圣性。它撞入社会各阶层男女的怀中撒娇弄痴,让人受之心颤,却之不去,它搅得人们眼花耳痴甚至五迷三道,几乎夺去人们的全部情感和时间。 我并不认为“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但是大众文化在中国社会出现并获得迅速发展,却有其必然性与合理性。大众文化是工业社会的表征之一,是高科技在文化领域的应用与普及。技术的进步必然促进大众传媒的进步,进而使文化借助传媒而大批量生产,大面积高速度传播。工业化是人类创造性的直接成果,是人类追求高质量生活的过程,是社会发展之必然。无论怎样超稳定的农业社会,最终都必然要走上这条道路(否则只有消亡),所以,伴随着工业化的步伐,静谧、温馨、幽邃的田园诗时代将离我们越来越远,大众文化是必然要出现的,人类除了物质满足外,必然要追求感官愉悦和精神享受,技术的发展,除了为人类提供日益丰富的物质外,当然不能放弃这另一部分需求,也可以说,人类的各种感官和精神都必然要借助技术的进步而取得多向度的扩张和多种实现的可能。工业生产的特点就是大批量、重复性、模式化,这正是技术的可贵之处,它在改变传统物质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必然会改变传统的精神产品的生产方式。当然,技术在改变传统精神产品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将改变其内质。这无疑是一个悖论:现代社会,精神产品只有借助现代技术才能发展传播,而现代技术又可能将精神产品彻底变性,消解其精神性而使之变成一种软性物质,一种伪精神(请允许我使用这样一个词汇,我认为那种消弭了真正的精神内质,诸如想象性、无限性、超越性与个体性的文化产品便只能是一种伪精神产品或是虚物质)。我们今天还在这里讨论大众文化产品与真正的文化艺术产品的区别,也许若干年后,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文化艺术产品会逐渐消亡,完全被大众文化产品取代——那应该是一种真正大众的,每一个大众成员都充分个性化又具有整体共识的联合体。中国社会既然要迈向工业化,在文化领域就不可拒斥大众文化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