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化感,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对人自己所创造的文化的再认识。它既包括对物质文化层面的知觉和感受能力,也包括对精神文化的心灵感悟;既是人的文化知觉的一种客观反映,又是人的主观色彩很浓的价值取向。 文化总是一定社会形态的反映,不同的社会形态有不同的文化,自然也有不同的文化感。中国人的文化感和它的文化积淀一样,有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 冯友兰先生认为:“中国文化讲的‘人学’,着重的是人。”在“人学”中又着重讲“义”。“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是“人”的心理人格的矩矱。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而有知,亦且有义,此最为天下贵也。”(注:见《荀子·王制》。)人贵“有义”,是儒家文化理想人格的价值取向,把无义看作不齿人类的禽兽。于是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了董狐宁断头也不肯掩盖史实,夷齐宁饿死也不愿降周,荆柯为除暴秦而有易水悲歌,文天祥则“留取丹心照汗青”而英勇就义等等,都是“舍生取义”的典范。 虽说儒家文化里的“人兽之辨”、“义利之争”,都没有越过农业文明的狭隘眼界,甚至“重义轻利”也在一定程度阻碍了商业的繁荣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但“义”的内容也不断地演变,它适应着社会生产力的需要,跨越历史时代,继续规范着中国人的道德情操。焦裕禄、孔繁森等,也都是为人民尽忠尽“义”,他们为人民服务的高尚品格,也是一定文化意义的“舍生取义”。 而现代的中国人的确在这个基础上“天翻地覆”了。在物欲横流的时尚中,只有物质崇拜,没有人的崇拜,更无精神崇拜;见物不见人,只有物感,少有文化感。当他们成为文化的主宰的时候,满世界都弥漫着饮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服饰文化、汽车文化、广告文化的浓重氛围,连跑官文化也大言不惭地推向前台了。 在如此“文化大漠”中也不是一点精神不讲,请看街头高耸着的“称帝称王”广告牌,那里渗透着还在膨胀着的社会浮躁情绪。以前被压抑的个性,从社会最低层翻到帝王,固然是一种人性的解放,但也足以说明这些人的文化参照系多么荒疏,他们心中所崇拜的偶像,只有他们村中的地主和他们的皇帝。用这等文化感去翻阅历史,只有花样翻新的“戏说”,用这种文化感去学习西方文化,也只能用惊人的速度接受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享乐文化、拜金文化,甚至“资产阶级把一切变成商品”的观念也照搬了来,使原本狭隘的小农文化意识,更加狭隘了。“见利忘义”成了一些人的道德准则,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就可以不择手段地瞒和骗,伪劣假冒,甚至图财害命。当“难得糊涂”、“见利忘义”,悄然成了人们心理行为和价值取向的时候,“人”便在“物”的文化包围中“自我迷失”了。人们在“迷惘”中“跟着感觉走”,“潇洒走一回”,“过把瘾就死”。而“对自主人格、人道主义、悲剧和浪漫的爱情的赞美,像是倒退了一个发展阶段的理想。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是高级文化退化为大众文化,而是用现实来驳倒高级文化”,(注: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重庆出版社。)其实,“高级文化”是任什么样的现实也驳不倒,只是现实的人们在浮躁的文化、精神的荒原中迷失了本性,找不到自己神圣的家园。“见利忘义”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正常的心理道德秩序和生活秩序。 (二) 埃及有句俗话:一切都怕时间,时间却怕金字塔。经得起时间磨妍的金字塔,它是文化的象征。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总会有一部分先驱者感受着引导着代表民族之魂的“高级文化”,奋勇而前行。 文化的本质是精神的,是物质的精神抽象,而不是物质本身,文化的历史进程,有物质不可替代的自身精神的规律。如酒文化、茶文化,本来古已有之,但不是说“酒”、“茶”本身就是文化,而是指“人”在操作“酒茶”礼仪时所体现的道德精神、思想情操,“李白斗酒诗百篇”,把“酒”与“诗”联系在一起。所以,文化感是客观存在的,是人的本质要素之一。 但人对文化的感觉又是千差万别的,不能强求一律。马克思说:“只有音乐才能激起的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注: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的“耳朵”是客观的,他的文化感受力,“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取决于他自身的本质力量。“耳朵”又是主观的,“耳朵”能否接受音乐的美感,又取决于人的感情上的主观选择和爱好。所以,文化感与美感一样,“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注: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文化感是一种心灵的对接,否则就是“对牛弹琴”了;从另一方面,也不能全怪“耳朵”没有美感,在歌舞厅常有人用手捂上耳朵,那是怕噪音鼓破了耳鼓膜。 最能说明文化感的主观色彩的例证,是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所说的“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只有审美的眼睛才能见到美。“古松”作为同一个审美对象,木商的知觉只是考虑这棵松能出多少木料,木料又值多少钱,可以做什么家俱;植物学家的知觉则是松的种属科,叶为针状,果为球状,是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只有画家才从审美的角度入手,感知到它的苍翠劲拔,有万年长青的寓意。同一审美对象,由于三个人有不同的“知觉”,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就得出不同的评价。三种不同的评价,就是三种不同的文化感。但可惜,在现代人群中,可能是“木商”的子孙多了些,总是见了木的商品价值,而不见木的精神价值。他们的文化感,麻木得差不多降到“零”度。 不同的文化感,来自不同人的不同的阅历,不同的艺术眼光、思想情操。一部《红楼梦》,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感悟。“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注:鲁迅:《〈绛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第七卷第419页。)足见不同的“家”们,有不同的文化感。 所以明代哲人李贽说“琴者所以吟其心”,可以“禁人邪恶,归于正道”,同一琴,同一曲,以不同的心灵听之,便有悬殊的审美感受,“故蔡邕闻弦而知杀心,钟子听弦而知流水,师旷听弦而识南风之不竞。”(注:李贽:《焚书》卷五,《读史·琴赋》。)这便是不相同的心灵的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