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木是一种文化 草木是一种文化。假如将草木从中国的文化品、艺术品中抽掉,我怀疑剩下的将是一片褴褛,甚而是一片空白。 《诗经》中直接以草木为名或涉及草木内容的篇目甚多,随便一翻,就可看到《卷耳》、《芣苢》、《摽有梅》、《匏有苦叶》、《蒹葭》、《何草不黄》…… 首篇的《关雎》,第五、六句便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是一种很平凡的水生植物,那样早就入了诗;《芣苢》中提到的“芣苢”,就是今天的车前子。古人认为它有治疗妇女不孕的功能,诗中那一群一边唱着欢乐的歌,一边采集车前子的妇人,为“芣苢”唱起颂歌,足见中国文化与草木的缘分之深。 草木作为一种文化出现,在中国太早太早了,连孔子讲到学《诗》的意义时,都强调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屈原的诗中涉及的草木也很多,借“香草”以喻“君子”,借“萧艾”以讽“小人”。后人曾写过《屈诗草木考》之类的专著,可见屈原诗中涉及的草木之多。 在中国,真正的大雅之人中,不仅没有鄙夷草木的,而且往往对草木其情殷殷。大诗人陶渊明连“笔名”都与草木有关——他在家门前亲手种了五株柳树,后来便索性自称“五柳先生”。他的诗文之中,若是抽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那样的佳句,若是抽掉了以“桃花”为篇名的《桃花源记》,剩下的东西也就苍白得很了。孟浩然与友人饮酒,用什么来助兴呢?——“开窗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假如他对绿色生命无此深情,“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样的名句是很难诞生的。 中国古代诗人不但常常以草木入诗,而且有不少大诗人本身就乐于栽植之业。诗圣杜甫对自己的“业余爱好”曾做过这样的介绍:“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白居易也有此趣:“小松未盈尺,心爱手自栽”、“栽松满后院,种柳荫前墀”。柳宗元被贬柳州,心绪很糟,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乐趣——“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现代科学已经发现了植物的“精神感应”:在一株绿色生命旁边砍伐它的同类或近邻,从精密仪器的显示中可以发现它的颤抖和低微的声音,如在求恕、求救。其实,在没有这现代科学的佐证之前,中国的古代雅士就已凭他们对绿色生命的挚爱,下意识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聊斋志异》中有一则《桔树》,记载的就是一个小女孩与一株冬青树的“情感呼应”。小女孩对这株冬青树爱得如痴若迷,此树也年年枝青叶茂。后来,小女孩随父外迁,行前抱树大哭。分别之后,此树便一年枯似一年,近乎枯死。十几年后,女孩子做了夫人,随夫赴任,途经故居时直扑冬青示情,此树竟奇迹般地再度枝青叶茂起来。 遗憾的是现代人已泯此趣,情感较多地倾注在沥青航道上、水泥之林里。即使在沥青里发了闷,在水泥里发了躁,相约去“名山”旅游,气力和兴趣也较多地驰向“险”、“奇”、“胜”、“绝”的刺激性本身,很少对草木产生本真而浓重的依偎感、抚慰感。 草木是世界上的大文章,没有很本色、很高妙的悟性是读不懂的。《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这位480年前的江苏淮安才子,学识自然是很渊博的,在他的知识结构中,草木知识的比重有多大?《西游记》中几位主人公的活动空间主要是山,作者每写一山都要推出数十种草木。第八十六回写了个野菜宴,一连气写了60余种野菜,而且真实无欺,这样的才子在今天怕是已不多见了。中国文化的“自然”感很强。西方人的天堂——诸如宙斯山,环境以巨石建筑为主,而中国人所设计的“瑶池”却很注重自然景观,属于园林建筑,夺目的是“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青之草”。 人类从森林中走出,有的民族由于很快掌握了杀伐森林的利刃,便很快冲上了沥青之海、水泥之林。有的民族便很难摆脱对森林的情感与挚谊,也很难摆脱对草木的眷恋和依偎。当人类走过了一个文化周期之后,才发现人类背叛了草木是很大的罪过。1989年联合国将“地球五百佳”奖颁发给了巴西的门德斯,表彰的就是他用生命捍卫了地球的1/4肺脏——亚马逊热带雨林。今年,这个奖的得主是中国安徽省的小张庄,它的突出业绩就是造林植草。 去年,美国好莱坞影星们掀起了震动世界的“绿色运动”,其中大影星简·芳达发誓不再使用“现代化设施”,并自制了海风磨发电取暖,为的就是减少对森林的砍伐和对空气的污染。 旅游者若是大幅度提高自己的“草木意识”,于自己于地球都有益。地球上若是失去草木,人类本身也就离枯萎很近了。 二、“无”——庄子哲学的神秘峰峦 2000多年前,中国文化史上耸立起一座令世界至今仰视的神秘峰峦,这就是庄子。庄子不仅在哲学史上惊天动地地辟出一个使智者探幽千载而未尽的哲学意境,也在文学史上超群绝伦地推出了一种使作家苦苦效颦而不似的文学规范。 当然他也给我们带来了永远无法掩饰、无法平息的羞愧。又当然,不识羞者除外。 庄子——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 他调动了自己全部的思辨力,用去了一个天才的毕生心血,借用52篇(一曰33篇)彩笔皇皇的文字,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可惊可愕的境界——“无”! 假如他是文化雄峦脚下的一只永远爬不到山巅的蝼蚁,假如他是走在文化宝库之旁只配流口水的乞丐,他的“回归到无”的叫喊,只能是阿Q始祖的无聊之语。偏偏这位恪守“无”境的哲人,用他深山大泽、丽羽锦鳞般的赫赫文采,证实了他的另一种高大,另一种富有。